第四十五章
【……他根本没想杀金子轩的。
他完全没有要杀金子轩的意思!只是在刚刚那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没能控制住……忽然失控了!
金子轩的身体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向前倾倒,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他一生都高傲自大,极为看重自己的外表和仪态,爱好洁净,乃至有些轻微洁癖,此刻却侧脸朝下,狼狈万分地摔在尘土之中。脸上的点点鲜血和眉心那一点朱砂,是同一个殷红的颜色。
盯着他渐渐失去光采的双眼,魏无羡脑中混乱一片。四周已沦为一片惨叫四起的血海,可他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唯一能听到的,只有心头一个疯狂质问的声音:
你不是你有数的吗?
你不是说自己控制得住吗?
你不是说绝对没问题,绝对不会出差错的吗!!!】
魏无羡沉默,但他满脸痛苦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有一双柔意将他的手放下,将发丝一条条捋顺。“阿羡,怎么又在犯傻,师姐都说了不怪你。”因为从来不是你自愿的,你的心里的挣扎师姐全都懂。
【……魏无羡坐了起来。
沉默半晌,心中忽然翻涌起一股汹涌的恨意。
他一脚踹到温宁胸口,将他踹翻在地。
温情吓得一缩,握紧了拳头,却只低头抿嘴。
魏无羡咆哮道:“你杀了谁?你知不知道你杀了谁?!”
……
温宁被他一脚踹翻之后,又爬起来跪好,不敢说话。魏无羡抓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吼道:“你杀谁都行,为什么要杀金子轩?!”
温情在一旁看着,很想上来保护弟弟,却强行忍住,又是伤心又是惊恐地流下了眼泪。
魏无羡道:“你杀了他,让师姐怎么办?让师姐的儿子怎么办?!让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他的吼声在伏魔洞中嗡嗡作响,传到外面,温苑哭得更厉害了。
耳中听着小儿远远的哭声,眼里看着这对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惊惶姐弟,魏无羡的一颗心越来越阴暗。他扪心自问:“我这些年来到底是为什么要把自己困在这座乱葬岗上?为什么我就非要遭受这些?我当初是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别人是怎么看我的?我究竟得到什么了?我疯了吗?我疯了吗?我疯了吗!”
若是他一开始没有选择这条道路就好了。
忽然,温宁低声道:“……对……不起。”
这是一个死人,没有表情,红不了眼眶,更流不了眼泪。可是,此时此刻,这个死人的脸上,却是真真切切的痛苦。
他重复道:“对不起……
“都、都是我的错……
“对不起……”
听着他磕磕巴巴地反复道歉。忽然间,魏无羡觉得滑稽无比。
根本不是温宁的错。
是他自己的错。
发狂状态下的温宁,只是一件武器而已。这件武器的制造者,是他。听从的,也是他的命令:。
那时剑拔弩张,杀气肆虐,再加上他平时在温宁面前从来不吝于流露对金子轩的敌意,是以金子轩一出手,无智状态下的温宁,便将他认作了“敌人”,不假思索地执行了“屠杀”的命令。
是他没能控制好这件武器。是他对自己的能力太自负。也是他,忽略了至今为止所有的不祥征兆,相信他能够压制住任何失控的苗头。
温宁是武器,可他难道是自愿要来做武器的吗?
这样一个生性怯弱、胆小又结巴的人,难道以往他在魏无羡的指挥下,杀人杀的很开心吗?
当年他得了江厌离馈赠的一碗藕汤,一路从山下捧上了乱葬岗,一滴都没撒,虽然自己喝不了,却很高兴地看着别人喝完了,还追问是什么味道,自己想象那种滋味。亲手杀了江厌离的丈夫,难道他现在很好受吗?
一边把错误都揽到自己身上,一边还要向他道歉。
魏无羡揪着温宁的衣领,看着他惨白无生气的脸,眼前忽然浮现出金子轩那张沾满了尘土和鲜血、脏兮兮的面容,同样也是惨白无生气。
他还想起了好不容易苦尽甘来才嫁给了心上人的江厌离,想起了金子轩和江厌离的儿子,阿凌,那个被他取过字的孩子,才一丁点大,才在拈周礼上抓了他父亲的剑,把他爹娘都高兴坏了。再过两天,就是他的满月宴了。
怔怔地想着,想着,魏无羡忽然哭了。
他茫然地道:“……谁来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啊?”】
金凌默默地过来搂着魏无羡,“大舅舅……你别哭…其实我都知道的,你和阿娘,和我,和每一个和阿爹有关的人一样,都是难受的,甚至更加自责难受。”
温宁也红了眼,自己怎么没控制住自己,自己怎么就失控了。公子为了他们明面上背叛了江家,还给了他们老小一个家,江姑娘还记得给他一碗汤,可他既然杀了江姑娘的丈夫,金小公子的父亲。
温情也是难受,这怕是最大的闹剧了,是命运开的最大的玩笑了。让魏无羡和阿宁怎么办,如何身处。
江枫眠和虞紫鸢早已决定不再管小辈的事情了,这里面的恩怨情仇,根本说不清。但看着孩子们这么痛苦,他们心里也不好受。
魏无羡感觉到肩上被人一拍,他抬头,是魏长泽。“阿婴,事情既过,有些既也已过,不可太过沉迷。看看眼前人,现在才是最真实的。”
魏无羡看着一旁一直担心的蓝忘机和满脸担忧不敢离开的江厌离,酸了鼻子。
江厌离说道:“阿羡,师姐知道你不是故意的,而且你已经够自责的了。而且这对于我和阿轩来说是未发生之事,他们也答应让我们回去了,我们既还在,就不要沉迷于过去了。”
【……温情和温宁对视一眼,一齐站到他身前,对着他,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礼。
见此情此景,魏无羡心中升腾起一股狂躁的不安,道:“你们要干什么?究竟想干什么?”
温情道:“刚刚你醒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在商量。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
魏无羡道:“商量什么?别废话,把针拔了,放开我!”
温宁缓缓从地上站起身,仍是低着头,道:“姐姐和我,商量好了。去金麟台,请罪。”
“请罪?”魏无羡愕然道:“什么请罪?负荆请罪?投案自首?”
温情揉了揉眼睛,神色看似平静地道:“嗯,差不多。你躺着的这几天,兰陵金氏派人来乱葬岗下喊话了。”
魏无羡道:“喊什么话?不要打一掌说一句,一次说个清楚!说完!”
温情道:“兰陵金氏要你给个交代。这个交代,就是交出温氏余孽的两名为首者。尤其是鬼将军。”
“……”魏无羡道:“我警告你们两个,赶紧把这根针拔下来。”
温情继续自顾自道:“温氏余孽的为首者,也就是我们了。听他们的意思,只要你交我们出去,这件事就当暂且过了。那就再麻烦你躺几天好了。这根针扎在你身上,三天效用就会消退。我叮嘱过四叔他们了,会好好照看你。如果这三天里有什么突发状况再放你出来。”
魏无羡怒道:“你他妈给我闭嘴!现在已经够乱了!你们两个少给我添乱。请个狗屁的罪,我让你们这么做了吗?拔下来!”
温情和温宁垂手站着,他们的沉默如出一辙。魏无羡的身体无力,奋力挣扎无果,又没人听他的话,一颗心也忽然无力了。】
众人的心口仿佛堵住了一块大石,如是以前,他们只会开心杀人终得报应,罪人伏诛,可现在又怎么能视若无睹,心如磐石呢。
【……温情道:“是了。没问你,直接下杀手了。懂了吗?不需要任何证据,也不需要你来找出真相。你身上有没有恶诅痕,根本不重要。你是夷陵老祖,你是鬼道之王,你精通邪魔歪道,就算没有反弹痕迹也不奇怪啊。而且你可以不用自己动手,你可以派你的温狗喽啰走狗动手啊。反正就是你,你没法抵赖的。”
魏无羡骂了一声。
温情静静听他骂完,道:“所以,你看。没有用的。而且事到如今,千疮百孔是谁下的,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穷奇道那三百多人,还有……金子轩,确实是阿宁杀的。”
魏无羡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他自己都想不出“可是”什么。想不出要用什么理由来推辞,要用什么借口来开脱。
他道:“……可是要去也是该我去。纵尸杀人的是我。为什么凶手不去,却要一把刀去?”
温情道:“这样岂不更好。”
魏无羡道:“好什么好?!”
温情淡声道:“魏婴,咱们都清楚。温宁是一把刀,一把让他们害怕的刀,但也是一把他们用来作为攻击你的借口的刀。我们去了,你没了这把刀,他们,也就没有借口了。这事儿,也许就完了。”
魏无羡怔怔的看着她,忽然发出一声无意义的怒吼。
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江澄总是对他做的一些事情流露出极度愤怒的情绪,为什么总是骂他有英雄病,为什么总恨不得暴揍一顿打醒他。因为这种看着旁人非要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非要自己去承担糟糕的后果、劝都劝不住的感觉,实在是可恨至极,可恶至极!
魏无羡道:“你们究竟懂不懂?去金麟台请罪,你们两个,尤其是温宁,会是什么下场?你不是最心疼你这个弟弟的吗?”
温情道:“什么下场,都是他应得的。”
不是的。根本不是温宁应得。而是他应得的。
温情道:“反正算起来其实我们早就该死了。这些日子,算是我们赚的。”
温宁点了点头。
他总是这样,旁人说什么都点头,表示附和,绝不反对。魏无羡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过他这个动作和这份温顺。
温情在榻边蹲了下来,看着他的脸,忽然伸手,在魏无羡的额头上弹了一下。
这一下弹得十分用力,痛得魏无羡眉头一皱。见状,温情似乎心情好了很多,道:“话说完了,交代清楚了,也道过别了。那,就再见了。”
魏无羡道:“不要……”温情打断道:“这话我没对你说过几次,不过到今天了,有些话总得要说的。今后真的就没机会了。”
魏无羡喃喃道:“……你给我闭嘴……放开我……”
温情道:“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蓝夫人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不肯哭出声来,但那泪水却怎么也不肯停下的。青蘅君拍了拍她的肩,于是她就揪着青蘅君的衣服,栽在青蘅君怀里哭得昏天黑地了。
连虞紫鸢的眼角都浸了些不易见的泪珠,更别说为人母的藏色散人了。她能感觉得到,这恐怕是阿婴在莲花坞之后,第二次这么绝望了,连乱葬岗中也不见他这样。
毕竟谁都可以感觉得出上面那个青年那么绝望地躺在那里,想要挣脱,想要破坏这份命运,想要救姐弟二人,却挣脱不了他自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