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乐软绵绵瘫倒地上，前胸和袖口零星沾染紫红色的血点。石块、树木，和面前的土层，被掏的七零八落，像是被上百只巨型鼹鼠掘出的坑洞。悟心鬼全身被挖出上百条血洞和口子，手臂和肢体肌腱断裂，关节处只剩骨骼。胸腔露出大片白色的肋排，内脏被啃噬的残缺不全，就连神乐，都闻到了胃液和胆汁腐蚀的味道。

两只妖怪一前一后落在奈落脚边，兽郎丸还是人模样，另一只就是一只长着人脑袋的螳螂。两人嘴里都叼着大块深紫色的、刚从悟心鬼身体上撕下来的血肉。影郎丸仰起头，整块肉滑进喉咙，吞咽的干干净净。

早和你说过杀不了他了……

信正还站在铁笼边，然后她想起来，早先在假城的时候，就在他手上见过这个笼子，但看男孩的表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拉回来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是在制造他的时候，就想好怎么杀他了吗……

似乎是听到她的想法，悟心鬼用最后力气转过头。神乐晶红色的瞳孔内除了恐惧，就只有兔死狐悲的凄凉。

他牢牢地盯了风使半盏茶的时间，这才转过头。

“下贱的半妖……”悟心鬼两边嘴角都在淌血，牙齿间鲜血淋漓。奈落缓步在他面前站定，悟心鬼咆哮着想把他整个嚼碎吞肚里，然而关节和颈椎的肌肉全部被啃食干净。就连最轻微的移动都做不到。

猩红色瞳孔缓慢而又很轻柔地闭上，旋即又睁开。

“你连一只受伤的半妖都打不过，那个女人也对付不了……是我高估你了。”他说着微微仰过头。

“你真是我制造出来的，最没用的废物。”

他随后转过身，朝着铁笼的方向悠然前行。

“随你们吃个痛快吧。”

然后他听到了冷笑，由低至高，源自身后垂死的妖怪。悟心鬼在最后关头爆发出凄厉又冷毒的大笑，血浆顺着全身伤口成片涌出体外。

“你永远都得不到她……因为你骨子就不配！！！”

他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吼起来，牙齿上沾满了淋漓的血浆。

“就算同为半妖，他的父亲是血统纯正的犬族大将，母亲是有王室血脉的公主，他就算再笨再落魄也是出身高贵的公家后代。可你什么都不是……

“你不过是下流山贼用死妖和腐肉沤出来的一坨垃圾而已！骨子里流着鬼蜘蛛的脏血！你的本体永远都是最下贱的杂碎败种，又丑陋，又肮脏，又恶心……”

悟心鬼看着奈落突然呆住的身影，露出近乎狠毒和癫狂的得意。

“你以为神使那样高贵纯净的存在，会看上你吗？”

四周除了大笑，就只剩下近乎恐怖的惊骇和寂静。影郎丸全身惨白缩在一边，神乐瘫坐在地上背靠断木，信正勉强站在原地，手里攀着生铁笼子。

奈落低着头，面容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下一秒，他全身上下爆发出毛骨悚然的杀气，将整片原野彻底笼罩其间。

数十根巨型触手破开羽织，将悟心鬼整个搅上半空。

四肢被研磨成粉，胸骨被压成碎片，内脏被或条或片撕成碎块，脊柱被扭断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小山般的巨型妖怪在触手里被一寸寸搅碎成细小的肉块和骨片，大团血浆淋漓而下，像是肉浆和碎骨做成红色冰雹。

奈落仰起头，沉默地望着天空，全身上下溅满了黑红色的血浆。悟心鬼只剩一颗巨大的头颅，被触手卷在半空。奈落长长舒了口气，触手旋即松开，那颗头重重摔在地上，溅起半尺高的血污。

神乐半边身体都是悟心鬼身上的血，血浆散发出浓郁的腥味。兽郎丸同样在血浆波及的范围，胸口和脸部溅满大片的碎肉。但他显然是被某种气息吓到，缩在边上一动不动，影郎丸不声不响钻回他嘴里，再也没有了其他动静。

唯一站着的是信正，他站的最远，血浆只溅到了他的腿，男孩靠着笼子，战战兢兢保持体面。

触手一点点收缩回本体，淹没在平整的皮肤下。后背和服被撑碎，背部皮肤整片裸露在外，缓慢却又无可转圜地浮现出暗红色的陈旧烧伤，像是牛奶上滋生的菌落。

悟心鬼的眼睛到死都没能合上，奈落歪过头看着破损的残肢，血浆顺着额角一直淌进脖子里。

“神乐。”他取出白色的方巾擦拭眼角。

“去找杀生丸，告诉他铁碎牙的事情，告诉他这只妖怪的来历，用他的牙齿做了什么……我算计过他，这些就当是我的赔罪。”

他说着独自走远，不久身后传来女人剧烈呕吐的声音。

之后是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所有人都停在原地，只有信正依旧跟在后面。站的有些远，一只手抱着胳膊，但始终没有落下。

城主将弄脏的方巾扔回他手里。

“你不怕我吗？”

信正回头看了一眼满地碎裂的骨骼和血浆。

“您待会儿会吃它们吗？”

男子很轻蔑的笑了笑。

“不会。”

信正沉默一会儿。

“那我就见过更残忍的。”

奈落回头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人见城 御殿

信正推开主屋障门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城主沐浴干净，换了一身就寝的卷衣，却没有任何睡意，只是靠着玄关的立柱看风景。角落里堆着一张刚刚从背上割下来的，鲜血淋漓的皮肤。信正捧着茶盘，跪坐在他身后两尺远的地方。六寸的黑陶汤锅盛满食材，香味弥漫了整间屋子。

或许是气味太过诱人，城主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都一天了，您总得吃点什么。”信正说着将黑轮放在茶桌上。

“侍奉不好主公的起居，是做臣属的失职。”

陶锅里是热气腾腾的寿喜烧，锅底衬着新摘莲叶。食材工整地堆叠摆列，却没有一块鱼类或禽畜躯干上切下的方肉。都是内脏、贝足、触手和须脚，主料是切开的鱼头，顶端堆出切成薄片的鱼皮和卵。

奈落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头。

“杂煮吗？”

信正却在那一刻坐正身体，面容间没有任何畏惧或挑衅的意味。

“不，是珍馐，大人。”

“好吃就够了，只要足够稀有和美味，没人在乎它们出自什么地方。”

他说的确实没错，触手是白环章鱼三根最大的尾触，徒手按摩后用净盐水祛除黑墨，对中剖开。贝类是只生长在抹香鲸身上的紫芽藤壶，足肉泛起深红色的条纹圈，是最珍贵的血芽种。鱼皮源自红鳍虎豚，针具逐层剥取皮下细刺后，用烈酒清煮驱除毒素，包裹腌好的金红色鲑鱼卵，切成卷心片排在边缘。就连鱼头都是新出的鲷兜，用牛蒡和茶菇炖煮入味。下方堆满了从虾须和蟹腿中剔出的柳粉。

奈落很难得地露出一丝浅淡的笑容。

“都是你自己做的。”

信正点头。

“我母亲教我的，但她没机会碰这些……她说锅里煮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操纵厨具的人，一个糟糕的厨娘只会浪费食材。”

城主微微侧过头。

“如果汤里有血呢。”

“为了一点血就放弃整锅肉，那种人是傻子。”

陶锅边是一盏淡青色的茶汤，冲泡的人步骤极其粗率，茶水滋味异常寡淡，然而盛放茶汤的器皿却是纯金质地，在夜色中显得异常招摇。

城主终于很轻地笑了出来。

“秀吉才这么喝茶。”

信正伸出手挠挠额角。

“大名是走卒商贩出身，不懂是正常的……可那又怎样。”他说着笑起来。“他是诸侯，又不是为茶活着的人，所以死去的注定是利休先生。”

奈落很久都没有说话。

“你以前也是世家吗？”他问道。

“是。”信正说道。

“父亲是义族长，母亲是清宦人家的贵姬，我在国子寺学过文，还有哥哥和姐姐，他们都是好人……但那是遇到您之后的事情。”

“之前呢？”

信正缄默了好一会儿，终究很慢，却又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

“叛贼。疯子。私娼。野种。……”

“还有废物。”

他没再说下去，奈落也没有多问，片刻后，他拿起边上的筷子。

“下去吧。”他说。

信正旋即做了躬身告退的礼节，小步退至三尺远后才转身关上障门。一个时辰后，小家臣推门进来，屋里空空荡荡，城主早已离开。陶锅被吃的一点不剩，茶水也被喝干净。信正独自收拾餐具，干涸结块的皮肤被整齐叠好塞进锅里。

小男孩盖上盖子，不声不响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