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地

这是信正第一次进入洞穴内部，奈落掏空了整座山，将内部打造成孵化分身的基地。在此之前信正只来过这里两次，第一次他跟随奈落本人，将神乐接回假城，他还记得那女人浑身浴血爬出来的半裸模样，脸上满满都是逃出囹圄后的轻快。第二次是看着傀儡进去，之后拖出一个生铁浇铸的笼子，里面的人明显是个傻子，嘴巴用铁罩封的严严实实。

洞穴内部像是巨型蜘蛛和蚂蚁挖掘出的孵化巢穴，空气明显比外面潮湿闷热，泛着轻微的酸腐味。通道一路向下延伸出数条分支，又在分支的基础上纵向挖掘，掏块根状的独立空间。地面和四周的岩壁上凝结着一层黏腻的、因为沾染油脂和浆水而略显陈旧的蛛网，木屐踩上去，像踩在韧性十足的毛毯上一样悄无声息。

大部分的洞穴都是废弃状态，泛着一股很难闻的腥味，像是刚生完幼崽，羊水和胎血未挥发干净的畜棚，灯火隐约照射出散落在地上的破裂卵泡。还有一些是密封状态，他只能看到洞口的蛛丝，反射出白蒙蒙的微弱光亮。

随着他走完中段，洞穴内终于出现了悬挂在半空的干瘪胞衣，胎盘和脐带直接从山体内长出来，像是从朽木中冒出的蘑菇和蔁菌。有四分之一是未出世就已经死亡的畸胎，但体型已经和他差不多大。信正用灯笼凑近细看，认出堆积在肺部、却明显属于鱼类的腮片和鱼泡，这是长年在海边长大的人才有的眼力。

所有人都在努力改变，但总有人从最开始就完全弄错了方向。

信正继续向底部走去，尽头没有任何的声响，只有他这个十四岁的瘦弱男孩，在狭长、幽暗、仿佛肠道般黏腻的山洞间穿行。唯一的光源是手中提着的灯笼，然而光线始终维持在两丈的范围，随着烛火摇曳明灭不定，无法刺穿前方，也无法笼罩后路。

武士必须顽强过人……

信正将这段戒律默念了不下十遍，紧绷的面容终于变得舒缓。他能感受到身躯因恐惧而发出的颤抖，但并未因此觉得耻辱。恐惧是人最正常的情绪，而真正的勇敢是，即使身处地狱恐怖之境，依旧能迎难而上的平静从容。

抵达最下层的时候信正终于碰到了活着的妖怪，都是严重畸形的半成品，躯壳和内脏都呈现出不同形态的扭曲，有几只甚至大脑都翻在外面。或许是闻到了人肉的气味，阴影中的怪物争先恐后扑过来，像是废弃墓坑中闻到饭团香味的老鼠。信正站在原地，身体弹出闪烁电火的紫色结界，妖物在袭击的瞬间被炸成碎片四散飞溅，烧焦的肉香弥漫整个洞穴。

妖物潮水般重新退缩回阴影，只剩下明明灭灭的瞳孔。信正面无表情看着它们，就连灯笼都端的很稳。他认真地观察散落在地上的残肢，像是在海滩上捡贝壳一样辨认颜色形状。然后他开始想他的主公，想他一生里是否有害怕的时候。

一定是有的，信正想，但即使有，对于他而言，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在那一刻他发现，自己是真的不太正常，他在一个满是蜘蛛网的深洞里和一堆脑子翻在外面的妖怪相互对视，却仅仅只是害怕而已。但也只是不正常，信正清楚自己无论力量还是手段，离真正的怪物都还差的很远。

他在最深处的洞坑前停下脚步，那是一个直径六丈的竖状天坑，填满了暗红色的肉块。最表面是一层厚厚的紫色粘膜，就像是肉汤冷却后凝结的薄片。信正远远地停在洞口，结界的防御强已经是他见过的最强状态。喉咙早已变得干涩至极，即使是最简单的吞咽，都异常疼痛。

血坑内的妖怪显然发现了他，伴随肉块涌动的黏腻挤压，地面微微传来震动，似乎有庞然大物在扭转身体。

“靠近点，小子。”那个声音说道，“我不是蜘蛛。”

信正站在原地不动，洞底传来低沉的嗤笑。

“如果我真的想吃你，一个瘴气笼子又能拦住什么。”

信正想想觉得很对，随即迈动脚步，在洞口边缘堪堪站定。隔着厚厚的粘膜和昏暗灯火，他清晰地看到了一双巨大的、散发血红色光芒的眼睛，牢牢地盯着他。

“你是奈落派来的。”

信正很难形容声音的感觉，带着某种看透人心的阴险，却也有大型妖兽独特的沙哑和粗厚。脚下的囊膜缓慢破裂，伸出一只淡紫色的手臂，紧接着，一只六丈高的紫色巨鬼从血坑中缓慢地爬了出来。他长着近似牛的脑袋和深紫色的身躯，看上去像是牛妖和鬼的混合体。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口獠牙，密密麻麻堆砌在一起，在灯火中熠熠生辉，像是精钢打锻造的弯钩。妖兽转过头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双眼是狭长的猩红色，信正战战兢兢，竭尽全力保持着体面，但也仅仅是体面，像是躲在暗处的老鼠，在嘴角淌落口水的猎狗前强自镇定。

“你比老鼠强多了。”怪物缓慢地说着，露出一排铁气森然的牙齿。暗红色的血块顺着妖怪的身躯流淌而下，在地上堆积出大块的血泊。

“我是悟心鬼。”

信正略略沉默。

“主公说的很对，您非常杰出。”

妖兽没有理他，径直朝着出口走去，背上是和奈落一模一样的蜘蛛烧伤。信正亦步亦趋跟在后面，鞋底沾着厚厚的血泥。

披着狒狒皮的傀儡匍匐着身形，守在洞口等待出世的新妖怪。脚边是倒地的神乐，脖颈和四肢被捆的严严实实，嘴巴也被封住。锁链用妖力加持，冒着白色的火苗，轻微挣扎便是大片烧伤。信正显然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看到风使后脸色明显慌乱起来。身边的妖怪却异常平静，只是看着傀儡，露出早已知晓一切的阴险笑容。

“你只是个树根做的假货。”悟心鬼说道。

“他不敢亲自过来。”

“做你该做的就够了。”傀儡换了个悠闲的姿势，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神乐。

“你清楚说谎的代价。”

悟心鬼看着傀儡，脸上是心照不宣的狡诈。之后他低下头，看着被捆成粽子的神乐。

“如果真的是那样，你会怎么处置她。”

“随你处置。”

神乐突然剧烈的挣扎起来，但还未等她挣脱束缚，铁索扎进皮肉“滋滋”烧出白烟。悟心鬼揪住衣领将神乐攥在手里。

“她想要你死。”他说道。

风使鲜红色瞳仁里流露出大祸将至的惊恐，悟心鬼却在瞬间愣了一下，之后他很轻蔑地冷笑几声，紫色的手缓慢松开，将她丢在地上。

“但也只是想想罢了，她不会为你卖命做事。到也没胆量反抗你的命令……至于你说的那个女人……”他顿了顿。

“的确招徕过她，可她觉得鬼使实力不够，当场拒绝了。”悟心鬼说着，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要杀了她吗？”

傀儡搓捻着指尖，神乐蜷缩在他身侧几尺远的地上。之后他低笑了几声，声音里是某种成竹在胸的不屑。

“没必要。”

傀儡说着打了个响指，神乐身上的锁链消退的无影无踪。风使半瘫在地上大口喘着气。

“很好。”傀儡说道。

“去村庄里，找到那个女人，听出她的想法。其他人随意……”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半妖手里有把刀，毁了它心脏就是你的。”

悟心鬼眯起眼睛，笑容里包含着轻蔑的嘲讽。

“你害怕了，现在的你追不上他。”

傀儡没有说话，白色身躯缓步走入森林，一点点没入黑暗。

信正将神乐半扶半扛跟在后面，悟心鬼似乎对一切异常满意。

“小子，你叫什么。”

信正没有停下脚步，“您什么都知道，又何必多问。”

“那是你的名字，”悟心鬼没有放过他。

“你是汶原家的公子，家纹是松针下的两把刀。”

风使被锁链燎了一身的泡，但还是偏过头看他，信正脸色变得苍白，旋即恢复如常。

“您很聪明，但如果换做是我，我不会让人知道这种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