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同人衍生 我与四魂君当月老的日子

第十五章 少年人

  

比妖怪更可怕的是什么。

信正再一次想起这个问题。这时的青木与清河早已变成了前世般遥远的记忆,而唯一怀念他们的自己成为城主的近身家臣,青绸衣料上用掺银线的细丝绣出五瓣的白梅花。外面是夏季常见的阴雨天,雨水淅淅沥沥敲击着窗棂和柏木皮的屋顶,发出清脆密集的声响。他抱着腿蜷缩在墙边,像是蛰伏在洞穴深处的小蛇。

如果这个问题问在三年前,他一定会觉得青木脑子有问题,因为世上没有什么是比妖怪更令人厌恶恐惧的存在。但现在的他明白有问题的并不是青木,当然或许也并不是他自己。毕竟那时他还不到十一岁,正处在对一切全然了解又全然无知的朦胧,从未离开过村庄,有身为人类的父母和姐姐,还有一个半妖血统的哥哥。

他的村镇靠近海边,村民世代捕鱼,也会做贩盐的生意。或许是地段偏僻,又或许是物产贫瘠。在本州打的水深火热的时候,村镇最大的威胁是山里的精怪野兽和海边的风浪。信正对战争的全部概念来自于源平红白的传说,《平家物语》里用最悲壮的笔调去讲述那场那场染红了整片海的惨烈战役。随着家族的覆灭,身为太后的平家女儿抱着年仅八岁的安德天皇投海而亡。唯有无耳无眼的芳一颠沛世间,用一把三味线在坟茔间讲述昔年繁华与过往。

让信正格外自傲的一点是,在所有人聚集在盲人乐师的身边,津津有味地听说唱的时候,他是寥寥几个抱着书本大快朵颐的僮生。他一直是学社里最优秀的士子,剑道师承父亲,文法传授于母亲。他的家族世代继承统领的村镇,而作为一族中年级最小的男孩,他原本会有很多的朋友,在合适的时间遇到中意的姑娘。但他依旧是最孤独的人。

因为他的哥哥。

信正与父母都是最普通的人类,而哥哥却是个浑身长满鳞片的怪物,每天花大量的时间浸泡在水中。身上无论冬夏,都会散发着难以名状的鱼腥味。僮生间背地里喊他鱼怪,信正知道还有另一种更通俗的称呼。

也就是半妖。

他从族人和村民的口中零星勾勒出关于父母的往事,有人说半妖的母亲是生活在水底的鲛人,眼泪可以化成珍珠价值连城。但更多人说她是天生魅惑的妖孽,用歌声引诱过往的船只撞向礁石,将落水的人生啖血肉,骨骸弃于水下。父亲正是在月夜中被她的歌声诱惑,又在家族干预下改邪归正,迎娶了身为人类的母亲。但就在所有人认为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时,那个与人类生下孩子的鲛人女子抛下族人登上海岸,被伏魔的法师酷刑处死。只留下孩子孤零零站在尸骨前,身上的鳞片散发出浓烈的腥味。

信正相信那个女人是妖邪,他的哥哥自然也是妖邪的后人。虽然他从未真的伤过人,但闯的祸添的麻烦从来都没少过。其实认真去看他的模样,会发现透过鱼类的表皮和外壳,面容间有一种和他极为相似的俊朗,但仅仅只是像人而已。半妖终究是妖,他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里,脾气乖张暴戾像山间野狗,遇到谁都是冲天的敌意和凶残。镇上所有的孩子都被他揍过,每次闯出祸事,都要他的父亲挨家挨户登门致歉。信正不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鲛人,因为他从未唱过歌,也从未哭过。

半妖只有很少的时间会温顺,一种是陪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另一种是躲在屋舍里,陶罐里养着泥鳅和田螺,他看着它们,乖巧的像一只猫。信正对此不以为然,鱼妖的孩子,自然只配亲近鱼虫。

他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却也是当之无愧的嫡长子。他的哥哥年龄最大,却始终游历在家族之外。

信正很多年后都觉得这是一切不幸的根源,但那时的自己单纯的恨他。

那种超越了简单的厌憎和蔑视,彻头彻尾的仇恨。

他难以形容这种痛恨,尽管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他们之间相似的相貌并不能让他们关系拉近,只会一次次提醒他父亲曾经的糊涂和耻辱。因为半妖的存在,他的家庭成为族人耻笑的对象,他的母亲被其他妇人公开讥讽,他的姐姐需要付出不菲的嫁妆,才会重获夫家的青眼,而他无论做出怎样的成绩,背地的称呼永远都是半妖的弟弟。

但这并不是自己恨他的关键,真正让他难过的是父亲的态度。那个从记事起,就始终郁郁寡欢的冷淡男人,尽管那个妖妇让他失去了一切,但他似乎从未后悔过什么。他看向哥哥的眼神,和他站在海边的每一次沉思,都无时不刻地告诉他一件事——

他也好,他的母亲也好,都只是家族传承的工具。而他哥哥和他身为妖怪的母亲,才是父亲发自内心喜爱的人。

那种狂热的、不惜抛却地位和名誉、甚至人类身份的爱慕,他和母亲永远不会从他父亲那里得到。

他永远都只是一个嫡长子,尽管他比那个粗鲁蠢笨的半妖优秀太多。他出身清白,母亲是受过家族教育的大家闺秀,他自幼读书,有最好的教师和武士传授他礼仪和剑术,但这都无法改变什么。

血统低贱又怎样?相貌古怪又怎样?就算性情暴躁被所有人孤立嘲讽,就算半妖又能怎样?他在父亲眼里始终比不过他的哥哥。

他将半妖视为一切不幸的根源,在他的父亲家学兼备却被兄弟夺走族长位置的时候,在他被书院其他学生背地里嘲讽的时候,在他的姐姐因为半妖肆意伤人被夫家解除婚约的时候,在他的母亲在无人的深夜独自痛哭的时候。

他知道一切都是因为半妖。

那个暴躁凶狠、孤僻刁钻、骂骂咧咧,几句话就会出手伤人的半妖,他从未真的当他是哥哥。

他在心底发誓让他永远离开自己的生活,一切就都会变的更好,他的父亲已经够不幸了,不需要让妖怪再去破坏自己。

当时的他并未真的理解不幸的含义,但或许上天真的听到了他的诅咒。夏季来临的时候,村里不断有年轻的女孩失踪,几天后变成赤裸冰冷的尸体。兵匪过境的传言随着人鱼身形的长开渐变成半妖吃人的恐怖传说。在几番搜寻依旧找不到元凶后,陷入恐慌的众人将所有的愤怒撒在了半妖头上。

田地歉收是妖物作祟,孩童生病是妖物作祟,连绵不绝的雨天是妖物作祟,甚至自己出门感染风寒,都是妖物作祟。

一切都是半妖的错。

这种恐慌和厌憎随着村边一家人的莫名被杀暴涨到了顶点。当除妖的法师伙同村民凿开自家院墙的那刻,他突然发现他其实并不想让他死,尽管他那样讨厌,却也是他的哥哥,他打架拆屋且不喜欢村里所有的人,但他终究有一半的人的感情。他知道他绝对不会做出那种可怕的事情。

一贯恨他的信正第一次为他选择了沉默,而这并未能阻止法师的搜寻。他的父亲那天疯了一样带着中箭的哥哥跳入海底,在雷雨交加的夜里变成上浮的尸体。法师用符咒劈碎了整个海面,终于将那个吃人的怪物肢解成破碎的残片。可笑的是就在他们死去的同一天夜晚,村民找到了真正的凶手,那个躲在地窖里的逃兵,被发现的时候,姑娘被勒的近乎气绝,衣衫还未完全从身上褪剥干净。

上天用最残酷的方式回应了他的恶毒诅咒,他终于摆脱了半妖哥哥,却也永远失去了父亲。

他最讨厌的人终于消失,但同样的,他最想得到认可的那个人也不再了。他的父亲被封为名义上的族长,灵位供奉神社里,哥哥却在无声的默契中被瓜分殆尽。法师挖走了鲛人的双眼和心脏作为治病救人的报酬,其余的人带走残余的身体,如同节庆里分配祭肉般的心照不宣。鱼妖的肉可长生,可治百病,鳞甲锋利胜过钢铁,没有人会放弃这样的宝物和机会。信正躲在暗处,看着青色的鳞片被一层层刮落,发出鱼类被屠宰时特有的清脆切割声。

然后他第一次想起,他是他的哥哥,他有一半的人类血统,他会说话也有感情,他想起他从未做过真正的坏事。然后他死了,就连骨骼都被捡走熬煮成汤,村镇上空自那之后一直涌动着鱼肉的香味,无论过了过久都像是刚刚出锅般的新鲜。

信正并没有太多的悲伤,他与他的哥哥并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他的父亲也完全是咎由自取。他只是木讷了些、呆板了些,花越来越多的时间眺望着远处的海平面。

至少他们回归了正常,他想。随着半妖的消失,他们终于成为了正常的人类,不会再有其他人嘲笑他们。

后来他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到了极点。

随着成年男丁的死去,族人开始以各种各样的理由争夺田地和房产,同村的人明目张胆地从屋里搬走东西。钱货、家具、首饰、契约,在哥哥被瓜分殆尽的一个月后,他们以同样的方式切割撕咬着所有人。成为孤儿寡母的信正一家终于在某个黄昏搬到了村子最偏远的茅屋里,而那些人并没有因为他们的贫穷和退让而放过他们,他还有姐姐,她的美貌与温润成为令人垂涎的源头。

被压抑的不甘在姐姐被欺辱时化成冲天的怒火,信正不顾一切冲了上去,之后遭受了一生中最惨烈的痛打。很久之后他都记得靴子踩在脸上那种羞耻的感觉,他被所有他曾经以为是同伴的人摔进泥地,辱骂和殴打逐渐变成了属于少年的恶毒狂欢。他依然是半妖的弟弟,是下贱的怪物,是没有爹的叛徒的儿子。当那些想要吐在哥哥身上口水终于吐在自己脑袋上的时候,信正终于明白,曾经的他并没有比别人高贵多少,可那时的他至少是儿子,是弟弟,会有一个凶狠怪异的半妖冲出来赶走所有讥笑他的人。可现在的他一无所有,身上浇满了腥臭的尿渍。

他的姐姐蜷缩在屋内,用一把剪子维持仅剩的尊严,他保护不了她,也保护不了自己。

信正咬掉了镇长公子的右肩的肉,整件事情不了了之。他的姐姐没有受到真正的侮辱,却也彻底没有了嫁人的资格。她成为了别人口中的放荡之人,被侮辱自然是她不检点的证据。她若一本正经,为何会被人欺辱?她若真的无辜,又为何不自杀以证清白?

信正在那天终于朦胧地明白,他的父亲其实从未做错过什么,他的哥哥也从未做错过什么,他没错,他的姐姐也没错。

只是别人这么认为,他们就都是错的。

信正彻底扔掉了书卷,也再不去想贡院的梦想。他不得不为了生计去更远的深山采摘山货,被妖怪和野兽吃掉是他最害怕的事情。他最担心的并不是自己的死,而是失去唯一的男丁,家里的母亲和姐姐该怎么生活。

他终究变成了曾经的自己最不想成为的,那种毫无野心和志气的下等人。他开始简单地盼望吃饱饭的生活,盼望能尽快成人,盼望带着着姐姐远离这个地方。

这一切随着兵匪的来临再度化为泡影,战火终究波及到了最边远的村落,败逃的士兵将怒火发泄到了最底层的村民。落魄至最底层的人一夜之间重新变成了要承担责任的贵族。为了保护自家的房舍和女儿,相貌姣好出身优越的母亲和姐姐被村民联手捆绑,随着粮食和牲畜被送进了土匪的营帐。

那天的他被关在柴房里,听着灯火通明的营地里近乎野兽的凶残狞笑,他的惨嚎和哀痛随着女人的尖叫和痛哭淹没在喉间的鲜血里。最后所有的声音消失,十一岁的小男孩瘫倒在地,指尖抓挠出淋漓的伤痕。

母亲第二天带着女儿投河而死,火化后的骨灰被放入寺庙受全村的供奉。而清醒的他成为疯子被继续关在柴房里,没有人想杀他,却也心照不宣地不再管他。被打捞上来姑娘彻底的失去心智,关在隔壁的房屋里,每天晚上都有不同的黑影翻墙而入,在房屋内开始他们充满罪恶与欲望的狂欢,而屋舍外依旧是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井然有序。只有他们是污点、是不洁、是必须被挖去的毒瘤。他蜷缩在房屋内,和粪便一起等待着冬天。那个时候他会死,而一切都会被抹杀的干干净净。

信正终于选择了逃走,尽管他知道姐姐还活着,但他顾不了那么多,他弱小至极又卑微至极,他保护不了别人,他连自己都救不了。

他彻底变成了野孩子,学会吃寄生在皮肉和头发里的跳蚤和虱子,学会在大雨磅礴的时候蜷缩在树根下,学会掏蚯蚓和河里的泥鳅,他固执地停留在妖怪出没的深山,艰难地求活。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得到了四魂之玉,也遇到了叫做钢牙的少狼主。

能得到玉纯属偶然,当时他并不知道那块细小的碎片究竟是什么,也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钢牙这个名字。信正在遍地尸骨间挖出了那块闪光的碎片,之后峡谷在短短的一瞬间围满了狼。

成百上千的狼,膘肥体壮,杀气腾腾,金褐色的皮毛灿烂油亮,尾巴摆动像是上百把出鞘的钢刀。年少的统领站在山顶居高临下地看向他,那是个扎着高马尾的年轻男孩,穿着轻便却又厚重的皮裘。四面都是翡翠般闪烁光亮的狼眼,而少年眼瞳幽蓝如同白昼与黑夜交错时的璀璨星空,散射出凶傲的虎狼之威,将四面八方的光点压得黯淡无光。

“那是大爷我的东西。”他在瞬间从山顶出现在信正眼前,完全不是人类能想象的速度。

信正看着手里的碎片,他想其实他一直等待的,或许就是这一刻。瞬间他萌生出疯狂的念头,那个在哥哥和父亲死去的那天就压抑在深处的,又随着母亲与姐姐的毁灭而彻底爆发的的残酷计划。

“我可以给你更多。”在群狼环绕的峡谷,小男孩冷静地说道。

“碎片我能给你,吃的我也能可以给你,我的村子就在那边,我可以带路,条件只有一个。”

他说着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妖怪的眼睛,瞳孔没有丝毫歉疚或恐惧,而是近乎深水的漆黑,在月光下泛起不亚于狼的凶残。

“把他们都杀了,除了小孩和我姐姐,一个活口不留!”

少狼主呆了好一会才理解其中的含义,然后他弯下腰,语气变得鄙夷又嘲讽。

“你身为人类,居然联手妖怪去杀自己村子?你还有没有人性啊你!”他嗤笑了几声,还是从他手里拿过碎片。

“你想怎么做随便,不过别和我耍花样,大爷我很厉害的。”他说着把他拽到狼背上。

“说起来我们妖狼族最在乎同伴,不像你们自相残杀……”

信正听着妖怪的喋喋不休,他看上去像往日那些同龄的人类男孩没什么不同,然后他突然想到,如果他哥哥能活在妖怪的世界,会不会像少狼主一般,潇洒又自在。他在那天发现其实妖怪也没他想象中那么可怕,相反头脑简单的近乎可笑。

他早已不再是人类,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他曾经发自内心的爱着村子和家族,可他们回报他的,是父亲和哥哥的尸体,还有母亲和姐姐被奸污后的骨灰和残躯。信正不会再犯第二次错误。

他渴望着这次充满血腥的复仇,他会变成真正的叛徒和内奸,变成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妖怪不齿、人类也不齿,而他会带着姐姐永远离开这里。而回到村庄的那刻,映入眼帘的是屋舍化为灰烬的浓烟与火。败逃的诸侯终究没能放过无关的人,他在燃烧的茅草屋里见到所有人的尸体,他恨的、他想杀的、他愿意放过的、他原谅的。他的姐姐被割断喉咙扔在地上,并排倒地的还有九岁的阿玉,她是村镇里最漂亮的孩子,偷偷从柴房扔新鲜的米团,他从七岁就喜欢她,可她们都死在面前,赤裸的身体像是两朵沾血的玉兰花。

活下来的只有兵匪,他们在倒塌的房屋间肆意穿行,赤红的双眼在火光里,像是真正的野兽。

妖狼族少主风淡云轻地挥挥手,千百头狼群蜂拥而上。

信正站在原地,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新一轮的屠杀。

那是他第一次看妖怪杀人,不是他想象中的残酷血腥,相反有一种别样的美。少年在漫天的火海中穿行,幽蓝色的眼瞳像是盛开在火中的冰雪。他跳跃、腾飞、旋转、奔跑,尖爪划开皮肉涌出璀璨的鲜红血花,像是充满毁灭和杀戮的热烈舞蹈。他看着逃窜的人群麦浪般倒下,狼群撕咬尸体的模样像极了狂欢的盛宴。

“你可真是走运,”少狼主用沾血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之后将死掉的姐姐拽起胳膊扔给他。

“我们妖狼从不白吃白喝,这女人身上味道和你很像……拿去烧了吧,算是给你的报酬。”

信正呆立很久,终究转身离去。

“想吃就吃吧,”他说。“人都死了,烧了吃了有什么区别。”

再说也算不上报酬,信正心里想,他终究没有沾上什么人的血,反倒为仇人报了仇。少狼主耸了耸肩,最终将姐姐和阿玉扔进了燃烧的房舍里。

他到死都没能合上她们的眼睛。

信正彻底逃离了村子,顺着枯水期的河床一路向前。妖怪没有找他,也不会记得他,毕竟他这样的蝼蚁乱世间随处可见。战火带来的不仅仅是屠杀,还有瘟疫和饥荒,信正随着流民漫无方向地四处逃难,人命终于成为了最卑贱的存在。

他见到了书本中永远不会出现的战争的模样,断掉腿的士兵倒在路上,咀嚼着伤口涌出的花白蛆虫。病人和老人被遗弃在路边,发黑的尸体上遍生恶臭和蚊蝇。孩子在母亲的怀里接连断气,女人从最开始的嚎啕逐渐变得沉默。第一个孩子被挖坑埋葬,第二个简单推着土,第三个死去的时候只是平放在泥坑里,最后一个也死掉的时候,母亲只是将尸体随手一扔,没过多久她也跟着死了。

最恐怖传言依旧来源于妖怪,行走的流民是他们最喜欢吞噬的对象。然而真正杀死所有人的并不是那些长着鳞片和尖牙的生物,而是附近城邦里的士兵。

信正在大名颁布收容令的那刻选择了逃走。所有人都在喜极而泣的时候,他朝着相反的方向躲入密林深处。没有人会在粮草不足的境遇下接纳满是疫病和饥饿的灾民。作为见证过人性最恶劣面的人,他知道自私和残忍的力量。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是对的。

求活的人被带入的不是城邦,而是埋伏军队的山谷。天空中万箭齐发,成百上千的人倒在地上,哀嚎声响彻旷野。他埋伏在草丛间,终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一切结束的时候已经是夜晚,山谷间尸骸遍地,鲜血淌满了片泥地。凝固成黑褐色的团块。他终于在遍地尸骨中见到了他原以为最害怕的场景,漫山遍野的妖怪,青鬼、巨蜥、尸舞鸦,还有一人高的百足蜈蚣。它们聚拢在尸体前,争先恐后的吞食饱腹,却没有一个愿意理会他这个瘦骨嶙峋的活人。他混迹在妖类间,在死人堆里摸索干粮。

那是他与奈落的第一次见面。

他不明白奈落为什么会看中他,毕竟他一无所长,又瘦弱不堪。他看到那只匍匐在远处山脚的白狒狒,皮毛和面具透出比妖怪更加阴森的鬼魅气息。饕餮暴食的群妖在他出现的那刻潮水般争相逃离,只剩他浑身恶臭坐在血泥里,嘴里叼着半块硬邦邦的蜥蜴尾巴。那一刻他确信自己从那双猩红色的眼睛里看到某种近乎赞赏和认可的意味,再之后他被拖了起来。醒来的时候自己被塞在了马车底部,家臣远远地躲着他。

信正一夜之间从泥地里的饿鬼变成了人见城的仆役,用热水洗干净全身的泥和血。厨房做了热气腾腾的饼寿司,厚实的米团上浇着泛酸的菜酱,那个味道他至今都忘不了。他依旧没亲人没朋友,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天底下最可怜的人。但数年后,他做梦依旧会梦到那片泥泞的沙地,四周都是饿殍。他蜷缩着,浑身都是腐肉和粪便的恶臭,腹部撑起肿胀的圆形。两尺远的地方是巨型蜥蜴的眼睛,它吃了自己,或者他吃掉它。他是无数骷髅中的一员。

然后他醒过来,身下是暖和的稻草垫,身上盖着人见家的青色罩衣。然后他觉得无比踏实,最幸福的死法是躺在没有雨的干地上,肚子填饱东西。所有人都在为城中的妖怪惴惴不安的时候,信正没心没肺又踏踏实实,他知道他从不在乎自己的死活,救他也不过是为了让他清理堆积毒液的建筑。但奈落还是给了他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就像是黑暗深渊里涌动的地火温泉。不会有妖怪和山贼有胆量去毁灭他的城堡,也不会有无关的人敢去欺压他亲自带回来的奴隶。

他仅仅只是孤独。

唯一一次他梦到了更久远的时候,那时他哥哥还活着,独自坐在海边悬崖,身上散发着难闻的鱼腥味。他穿着僮生的衣服,不停地朝着那边走,慢慢地行走变成了近乎疯癫的奔跑。可他的哥哥始终离他很远, 他用尽全力终究也没能靠近他。

后来他醒了,那个梦也再没有出现过。

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出现了大段的空白和模糊,被清洗、被映刻、再被清洗、再被映刻……无休无止像一块经年的习字板。之后又在不久前全部重现回脑海。

城主或者奈落本人给了他选择的权力,他可以继续麻木的活着,像那个死而复生的除妖师那样,做一个失忆却安全的仆役等死。或者背负着过去,重新开始新的人生,一种充满了野心和力量的,在之后可以成为更危险却也更有能力的人的将来。

后来信正发现他并不喜欢钱财,也不在乎权力,更不关心仁义道德这种虚假的东西,他仅仅只是追随妖怪,只要机会尚存,他永远都不会回归人类。

他注定要成为叛徒,不是人类也不是妖怪的,真正的叛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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