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天守设有栏杆和火灯窗的华丽造型，位于东南方的御殿形式趋于柔和。屋顶覆盖青色的扁柏树皮，入口修筑唐破风，外层真壁涂着混有紫苏叶的灰泥。广间内部是典型的书院造，内里设有御帘和壁龛。用隔扇和屏风划分出大小不一的居所，顶层能看到顶层用菱木编列出细密的折上格天井。以御台所为界，外层叠敷均为竹制，内室则是更为柔软的蔺草，棕芯内夹着防腐的竹炭。

荫刀穿着浅灰色的浴衣，抱着膝坐在叠敷上，小腿上未穿足袋，露出修长白皙的足尖。四周的叠敷上，用红白黑三色米粒从内向外，撒出波浪纹的规整圆形。沐浴过的身体散发着樟叶的香气，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脖颈、锁骨、卷起袖口露出的手腕，还有小腿和脚踝，都密密麻麻画满墨书的经文。

御殿外是清和浑厚的钟铃声。城主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头枕在膝盖上，闭着眼像是睡了过去。

桔梗换上纯白色的千早，领边和袖口穿刺红线，面料用银线绣出团状的鹤松纹。下摆是大正行灯式的绯袴，腰间穿缠手工编络的白色麻绳，裙褶折出花瓣般重叠的十六层边角，搭配红纽草鞋。长发依旧用白色檀纸扎束，额前捆束纯金质地的三角形前天冠，鬓角两侧垂下朱红色的穗带。冠面镂雕卷叶花纹，顺着刘海缀出细碎的菱形金片。

她现在的位置是本丸的中心部分，左侧是培植灌木的空旷露地，右侧是三丈高的石垣，四角打出精密堆砌的算木积。天守与御殿前后错落，与她形成规整的三角形。如果能有人从高处向下看，会发现这个位置同样也是城的中心，由内向外拓展出规整的圆形，将整座平山城环束其间。

桔梗手中是一尺长的神乐铃，分上中下三层，按照三五七的个数均匀钮串出十五个青杏大小的铃铛，手柄下方附着五种颜色的长彩带。四周一丈的地面上，以八方之位安放与城主等身的青铜炬，堆积熊熊燃烧的兽金炭，将四周映照出近乎白昼的通明。耳边不时传来炭火开裂的脆响，细碎的火星哔啵而起，又转瞬消失。火焰从炬鼎内窜涌而出，盛放出红莲般层叠变幻的金红色。而每方炬鼎的中心，始终烧着一缕的淡白色烛火，无论风向强弱，焰心永远垂直向上，呈现近乎静态的直线。

金色铃铛串随着细微的动作发出清脆密集的沙沙声。

桔梗缓慢起身，左臂水平伸直将铃串举过头顶，另一只手接住尾端长彩。源源不断的神识和灵力顺着铃铛的挥动的方向，朝着四面八方拓展开去。原本略带杂乱的枝叶，随着铃声起落，逐渐平息声响，随着节拍生出若有若无的，古奥空灵的韵律。

成百上千的萤火伴随着起手式的动作，从八方焰炬中接连不断地升起，伴随着乐声与舞步，涟漪般向四周徐徐扩散。光点穿过密封的障格与屋梁，穿过山石与盘根的缝隙，将整座城池的夜色消融。随着火焰的扩散，线形光河从巫女脚下蜿蜒而出，以她为圆心将整座城框束在规整的圆阵内。

铃声越发的响亮，桔梗舒展身形，铃铛随着旋转幅度的增强，划出金色的光晕。她闭着双眼，脑海中浮现出山城的庞大的构架，迷雾笼罩的城池随着涌动的光流变得清晰透明。轮郭形的曲轮区划，中心堆砌着嵌楔式的落积石垣。四重五阶的天守内有两根心柱，最外层的下见板涂着混有紫苏叶的生漆。本丸外是弓形分布的回廊和渡橹，西南挖出外界连通的湖泊，水流环绕全城注入下游。她甚至能感应城的外侧被废弃的的箱堀，土层下埋着生锈的钩针。

桔梗加大了舞蹈的幅度，长袖和裙摆随着身姿旋转出优美的流线。随着神识的增强，感应更加细微。她能看到土垒上方的草木，栋门上废弃的蜂巢，还有贯穿整座城的地下暗河。

然后她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按照正常的标准，一座城的木制建筑每隔二十年便要重建一次。人见城只有十年的修建史，木制零件的腐蚀程度却远远大于十年。最严重的天守，底层心柱已经出现了软化的迹象，但只是松动，她并未能在木质内发现任何造成侵蚀的成分。地阶内同样空空荡荡，没有丝毫毒物或妖力的残留。石壁表层却像被强酸浸泡过，透出怪异的酥松感。

空气中依旧是那股微弱至极，却又均匀扩散的妖气

整座城的工事也不是抵御人类军队的构造，更像是为妖怪或者法师准备的。长塀的内壁填塞针对虫性妖怪的药粉和硫磺，石垣内侧种植着大团的艾草。屋舍、重橹、甚至庭院内的石块与树木，都巧妙地卡在寻常阵法的关键之处，十二御神与四象位根本无法顺利展开。天守与御殿下的石垣都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一起，中心和四角嵌着战场上才能聚集出的怨石，内里携带经过黑巫加持后的符咒。

设计这座城的人不仅熟悉建筑，阴阳术的造诣也不在神官之下。

桔梗皱起眉头，奈落比她想象的要难对付的多，但她依然找不出那股让她不安的源头。她已经感知到了所有的地方，广间下方连通三处玄关的暗道，庭院内樱树的根须延伸至狭间之下，她甚至在西南假山地步感应到三百年前的尸骨，但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然后她终于意识到了。

太干净了。

普通生物不会踏足妖怪的地界，但散发毒素的妖怪身边总会聚集抗毒性较强的低等妖类，比如地狱之虫或橱子鼠。城内显然是存在过妖怪的，桔梗能看到盘踞整座城四分之一的鬼面蚁巢，然而巢穴内部没有半点虫类活动的迹象，它们都在极短时间内离开了生存之地。树根只能延伸到两丈以下，再之后仿佛被拦腰斩断那样再无生气。就连无法离开的鱼类，也选择将卵安置在水面，似乎水下有更加危险的东西等着它们。

下方只是最普通的土壤，阵法也并不会对妖怪造成伤害，那么异常的原因是什么？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桔梗的动作依旧很稳。这一次她放下垂带，双手执铃正跪于地。铃铛自行猛烈的颤动起来。

魔寄树依据四象之位安放在曲轮内侧，根部用堆成塔形的石块固定。尺长枝条在短时间内迅速生长，尖顶上方三寸高的地方，同样悬浮着和火焰中心一模一样的，浅白色的静止烛火。每一株的枝干都枝叶茂盛，唯独正南方，枝干被从底部到顶端剖开一条口子，断面呈现出黑紫色的有毒纹路。随着树木的生长不断地向内延伸。

初生之日，镇魔之海，与纯粹之洁净。

随着越来越密集响亮的铃声，三种颜色的米粒自行震动，远远看去像是一场微型地震。荫刀依旧一动不动的坐着，皮肤上的经文闪烁明暗相间的光斑。

手臂上的经文随着米粒的震动，以眼睛可见的速度自行变换着字形和位置，城主对此见怪不怪。似乎是不经意，他侧身望着窗外，铃声顺着木连格层层穿透而来。他远远地看着巫女执铃起舞的倩影，黑色发丝随着动作纷扬起落。

他的眼底终于透露出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温柔，又在经文涌动的瞬间重新变回暗沉的颜色。

铃声就在这个时候，戛然而止。

阵源从正南方开始松动，没有任何征兆，就在桔梗将所有念力注入地下的瞬间，三座镇守伽具火里的焰芯陡然熄灭，鲜红的炭块迅速衰竭散落。紧随其后，风木野别，石土毗古，速秋津水，八处方位的火焰塌方般依次爆裂熄灭，窜起滚滚浓尘。

荫刀的身体表面顿时蹿出烟雾般的紫色瘴气，颤动的米粒像是活了一般，顺着经文游走而上，接触皮肤的瞬间吸附毒素，自动化成齑粉。随着清脆的爆裂声，城主原本的眉头终于松下一点，旋即恢复了往日的淡漠。

四周再度被黑暗笼罩，桔梗静静地停在原地，失去加持的神乐铃重新变回普通的金属音质。所有的铃铛，都在方才的短暂瞬间炸出细碎裂痕，像是布满伤痕的蛋壳。

失败在她意料之内，反噬的后果却让她有些意外，破坏者似乎只是单纯想干扰她的视线，对她本人并没有杀意。

但这已经是警告了。

正南方的魔寄提前被用外力破坏过，但能安放魔寄的只能是十四岁以内的男孩，小家臣没有这样的动机和胆量……

会是奈落指使的吗……

她下意识看向御殿，她一度怀疑过城主与奈落的关系，他身上的经文经过镇魂加持，但除了因为阵法失败自动挡下反噬伤害外，从始至终桔梗都没有感受到任何异状。她不能有更好的推断，但也没有朝着坏方向去想的证据。

即使如此，桔梗依旧确认了很重要的事实，就在念力注入的刹那，她在人见城的地下感知到了巨大的空洞，就像剥去伪装但又未明现实的状态。她无法确定位置和大小，也不知道空洞内究竟代表着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人见城地下确实存在着未知之物，而无论笼罩在这座城内的阵法，还是城主本人，都不约而同的向她隐瞒了这个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