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女生 同人衍生 我与四魂君当月老的日子

第十八章晴明雪

  

冥想是奈落保持五十年的习惯,每当重大计划实施前,或者思绪不顺的时候,这种习惯都会异化,变为本能的反应。湿度、光线、气味、色调,这都是保持冥想状态的关键要素,其中声音是最重要的环节,奈落与所有的蜘蛛一样,对安静有着近乎偏执的依赖。

夜晚时分,这种感觉更加强烈。整座城没有任何灯火,远处的天守和御殿彻底隐匿在黑暗中,模糊的檐角轮廓顺着山势连绵起伏。庭院像是笼罩在半透明的黑色潭水中,在无风的夜晚带着空旷的错觉。石灯内的火苗隔着半透明的纸张,将周围一圈映照出温暖的橙红色。雪地在星光下投射出浅淡的苍白,山石略带杂乱地反射着光线,依稀透出微薄的轮廓。

耳边是数以千计的雪片安静落地的簌簌声,寂静中带有微弱而舒缓的喧嚣。花瓣沾着细小的露水,凋落的瞬间在肌肤贴出微凉而柔软触感。融化的雪水浸透整件衣料,紧贴胸口传出蚀骨的潮湿和寒冷。奈落按压着眉角,袖间的花瓣随着轻柔的起落纷扬而下。衣袖绞附着手臂,在抬手的瞬间榨取每寸肌肤的温热。

头顶夜空散发出澄澈透明,如同天青石般洗过的黑蓝色。随着呼吸间氤氲的白雾,明明灭灭地闪烁着细微的星光。漆黑瞳仁倒映出星辰的轮廓,脑海中却是火焰燃烧时的三重颜色,他想起平静面容湮灭的那个夜晚,飞扬的裙裾逐渐崩解,发丝猎猎作响如同荡漾的烟墨。当火光彻底占据天空的那刻,胸腔像是剥落了什么,但并没有太多痛苦。她从来与他无关,她死了,执念也不将存在。

当然,温度同样是让蜘蛛保持平静的要素。通常情况下,寒冷与安静的环境能让他更加心无旁骛的思考。

今天是唯一的例外。

他能清晰感受到流窜在体表的刺骨寒冷,和某种隐藏在极深处,被强行勾起又强行压抑的躁动,顺着心脏游织出蛛网般细密的恼火和慌乱。这股烦躁的根源恰恰是环绕四周的寂静。但也仅仅只是躁动,他还没退化到被低端情绪支配表情的地步。奈落只是怀疑烦躁的来源,不属于鬼蜘蛛,却又与自身无关。他将一切归于荫刀,记忆的调动往往也伴随着情绪起落,这在所难免。

时间、耐心、隐藏、网,这都是蜘蛛必须拥有的本能。他需要做的仅仅是等待。

执念是比生命更为坚韧的存在。

奈落对这句话有着极深的印象。不单单是说出这句话的法师对他旷日持久的追杀,还有他戏剧化的死亡方式。那场让他连续更换丢弃数具身体、从平安京武士一路颠沛成奈良茶屋歌女的狼狈逃窜,最终以他在法师右手掏出世代相传的黑洞为结尾。而法师从始至终也只说过这一句话,莫名带着让他不安的镇定自若。

他因为声音里的镇静选择了再次潜伏,直到法师被风穴吞噬的尸骨无存。那时他笃定自己才是赢的一方,执念只是缥缈的情绪,而死是彻底的毁灭。当承载执念的载体彻底消失的那刻,再深的仇恨都不会对活着的人有任何影响。

他在五十年后发觉自己低估了活人对执念的追求,真正的执念足以跨越三代人,仇恨与力量成倍增长。他也忽略了某些曾被他遗忘的人与事,比如厌恶的人再次苏醒,比如被毁灭的力量意外回归,又比如死去的人,以新的形态重归人世。

就像过去的时间在新的世界轮回逆转,曾经的他觉得无聊,但现在的他单纯只是觉得冷。

依旧是无边寂静,没有任何声响。

胸腔内的烦躁瞬间翻涌而出,又在瞬间跌落成空洞的冰冷,城主眼底闪过一丝失落,又在须臾间重归淡漠。

然后他听到了木屐的声音。

清脆而短促的木屐声,踏过走廊时发出木器特有的清澈回响,像是水珠顺着滴漏坠落般的沉稳和轻柔。他听到她走过生有苔藓的青石路,屐齿踩过细小卵石密脆的磨砺。然后他突然发现,这股不安其实源于自身,顺着血管肆意蹿行,随着身影的临近,躁动着整个身体。然后他听到了雪的声音,木屐踩压着厚实的雪地,吱吱作响。

桔梗站在他身后,长发在背后蓬蓬地披散开。他感知到寒冷空气里发丝的香味,和独属于某个人的清冷色泽。

所有的暴躁与慌乱在那刻消失的无影无踪,像沸腾的岩浆被海水瞬间淹没,他就这样彻底镇静下来,一片雪稳稳落在睫毛上,融化成细小的水滴。他感知出嘴角浮现的细微笑意,又在他察觉到的那刻僵在原处。

无聊。

荫刀微微皱起眉头,将指尖的樱花搓捻成暗红色的碎片。

庭院是枯山水与禅风的融合,依据地势划出不规整的两半,西南侧是围着深灰竹篱的灌木从,低洼处的苔地被暖湿地气晕染出大团水润的绒绿色。另一侧铺满灰白色的细圆石子,两尺高的小型黑纹岩堆砌出简单的山峦。中心是一株三人高的寒绯樱,黑色树根呈现出礁石般怪异扭曲的轮廓。

整株树笼罩着冬日才有的刺骨寒冷,枝杈间堆积着银白色的雪片。成百上千的花朵蒸腾出淡红色的烟霞。花瓣内里深红,边缘粉白,花蕊结着细小的冰晶,安静燃烧出醒目的晶红色。盛开在春日脆弱花朵无法长久承受寒冷,纷然凋落的瞬间,新生的花苞争相绽放。一瞬间生死交替,花瓣与雪片在静谧中纷扬而下,在砂石地面铺开规整的椭圆形。

荫刀倚靠着凹陷的树根,几乎与整棵树融为一体。他穿着整身的墨绿色长羽织和乘袴,厚重衣料上绘满大团的墨形蝴蝶。小袖熨帖的异常平整,衬出浅黄色的襦袢襟口和浴衣的素白领边。

城主从来都很安静,但那份安静往往掺杂阴郁、敌意,和近乎疏远的冷漠。但现在的他只是很颓然地坐着,面容间是桔梗从未见过的萧索失落。他没有嘲讽什么,闭着眼的模样温柔又虚弱。墨绿色的衣袖和前襟堆积着雪片,花瓣掺杂在发丝间,映衬出珊瑚般细腻光洁的淡白。

桔梗依旧保持着两尺的距离,和荫刀一样径直跪坐在雪地里。指间的雪片延展出精致的六棱,没有半点随体温融化的迹象。

桔梗略略觉得心乱,但仅仅只是心乱,这种程度的失落于她而言无关痛痒。深夜前往他人宅邸对巫女而言是极大的禁忌,只是无论对她还是城主都没有切实意义。桔梗很少迷惘,但现在的她很难集中精神去想什么。

当然,真正的迷惘莫过于重生,死去又醒来的瞬间,是时过境迁的五十年。她记得踏入村落时的恍惚,屋舍田野还是昔年光景,枫却已然风烛残年,乡音依旧,面目全非。傍晚的渡口烧出灿烂的霞光,一如往昔血红色的温暖,桔梗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桥边,看着残阳缓慢沉入天际,炊烟袅袅而起,油灯点燃后的暖光透过窗格,像是远处星星点点的渔火。她只是在等,直到长河渐落,黑蓝色的天空缀满的酸凉的星子。桔梗终于明白,自己想要的一切,终究随着时间,彻底湮灭在岁月的长河里。

物是人非了。她对自己说道。

终究是自己泛舟离去,当船头挣脱渡口,泛起沉重水波的刹那,她清晰地听到了断裂的声响,像是土生的植物根须拔离土壤般的撕扯和疼痛。她记得那天暗夜无边的空旷寂静,和原野无垠的辽阔与苍茫。她在前行,但仅仅只是前行。天地间有无数道路可供前进,却没有一处是她最终的归途。

那里是故乡,又不是故乡。妹妹是枫,又不是枫。她是桔梗,又不是桔梗。她有所爱,却注定爱而不得。

那是真正的孤独,徘徊在亘古天地间的迷惘与落寞。

“家臣在神社等了很久……” 桔梗终究开了口。“说你一整天都这样子……”

“你在想什么。”

荫刀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接过整朵凋落的樱花,指尖在寒夜冻出淡青的颜色。他看了一眼,随手将花扔在地上,单薄的花瓣皱巴巴缩成一团。

“不想什么…觉得有趣而已。”

他说着,近乎恶作剧般反手扣在树干上,大团花朵随着沉闷的钝响,混合着雪片倾扬而下,洋洋洒洒落满两人的发丝和肩头。

自暴自弃了吗……桔梗心里这么想着。

“有法师和我说过,”荫刀的声音在寂静中有着别样的沉稳,“人只有死前才知道自己最渴望什么……”

“死是什么感觉。”

他问道,语气淡漠的像是在问无关紧要的问题。

桔梗没有回答。城主自顾自轻笑一声,没有追问下去。

“失去一切的感觉更痛苦……”他说着垂下眼睑,语气间是桔梗从未听到过的柔和。

“对不起,”他说道。

“那天的事……我一直都很后悔。”

桔梗不清楚他具体指的是那件事,他毒舌的次数实在太多。唯一动过怒过的那次,似乎过分的是自己。桔梗思虑再三,取出修复后的经卷。

“该道歉的人是我……”她说着用双手将经卷递给他。

“你的书,抱歉,译文毁了。”

夜晚的经书散发出比白天更为浓厚的阴寒怨念,桔梗指尖浮现出白色的暖光,封面文字间浓郁的戾气渐渐淡弱,一点一滴从书页间褪去。

“这不是普通的佛经,”她看着荫刀。

“你从哪里弄来的?”

荫刀接过书,朝桔梗微微一笑。

“海里。”他说道。

“出水时引来了整片海域的妖怪。”

桔梗脸上没有任何惊恐或诧异。

“崇德天皇。”她淡淡地说到。

崇德天皇对巫女而言并不陌生。他的另一个名字是大天狗,是数百年前与九尾玉藻前、酒吞童子为祸人间的三大妖之首。史书记载崇德天皇原名显仁,是鸟羽天皇与藤原中宫的长子。但民间传言他是鸟羽天皇的祖父白河法皇与孙媳乱伦而生的耻辱,所谓父子实为侄叔。显仁五岁继任天皇,二十二岁被迫退位,政变失败后流放赞岐,永生未能脱离幽禁。其子重仁亲王死后,显仁怨愤悲泣,抄录五部血书佛经献于京都,以求忏悔赎罪。而当时天皇不仅弃还佛经,还对崇德横加羞辱。崇德天皇由此彻底崩溃,将五部佛经弃海后不食不休,愤懑而死,临终写下大诅咒之语。

“愿为大魔缘,扰乱天下。为君戮民,为民弑君,以五部大乘经,回向恶道……”荫刀用修长的指节摩挲着卷面上的文字。

“他诅咒这片土地永远陷于鲜血和战火,诅咒皇权败落,血统断绝……四百多年,乱世再没停止过,他是一切的开始……”

“很有趣不是吗,半神半妖的人,连仇恨都那么和常人不同。”

桔梗依旧是淡漠的神情,黑色的长发静静垂落在双靥。

“他不是神明,也不是妖怪。”

荫刀将经卷随手扔在一旁,就像扔一本再普通不过的书文。

“这世上所有的天生高贵的血统,在凡人眼中都是神明,这世上所有背离世俗所生的错误,在凡人眼里也都是怪物……”

“你觉得他更像什么?”荫刀侧过头看她,“神明多一些,还是妖怪多一些。”

“爱世间的时候是神,做了错事,是妖怪。”

荫刀沉默良久。

“神明爱世人,因生来被世间所爱,倘若世人恨他呢……”他顿了顿。

“谁又愿意生来如此。”

“桔梗,他做错了什么?”荫刀突然问道。

“如果生死不由自身决定……又为何要为自己无法避免和决定的错误承担后果……总有人活着就是罪,可既然活着,就没有人想死……无论理由是什么。”

桔梗微微侧过脸。

“崇德发动政变,是事实。他要杀自己的弟弟,是事实。他化身妖魔诅咒天下人,也是事实。”

荫刀挑了挑眉毛,“是不应该……”他说。

“你呢,你又做错了什么,法师一定要杀你。”

桔梗再次沉默。

“我一直都不喜欢你。”

荫刀在沉寂中再次开口,不再是嘲讽和厌恶,带着陌生的柔软。肩头堆积着薄薄的花瓣,他用指尖轻扫下去。

“我没有被供奉在庙里作巫觋的命……我一生都在等死,要么躲,要么逃,所有人都想杀我,也都有理由。”

他说着折下一枝樱花,花朵随着瘴气迅速塌陷成焦枝。荫刀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将枝条远远地抛了出去。

“你知道你浪费了什么吗……”

“巫女原本也不是为己而生。”

荫刀自顾自地叹息一声,并没有深究下去。

“的确……”他说,“同样的事物,总有人苦寻一生不能得,也总有人坐拥一切却百般不如意……你顾忌太多,又不虑己身,注定负荷苦重,”他看着桔梗的双眼,“活着的时候罢了,如今受如此多的苦,还要一心想着别人……”

桔梗没有辩解,只是托起折成两截的枯枝,指尖接触的瞬间净化毒素,绽放出纯白花朵。她轻轻将开满花朵的树枝放在雪地间,花瓣几乎与雪融为一体。

“有些错误天然不可避免,但多数与后来的罪恶无关……我不会诅咒无辜的人,我不会与妖怪做交易……我也不会杀父亲。”

荫刀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的执念究竟是什么。”他问道。

“你的妹妹还活着,为什么要走。”

他安静而沉默地看着她,漆黑色的瞳仁散发墨玉般温润的柔光。桔梗侧过脸,眼神被垂落在脸颊间的发丝遮挡。

“回去过。”她说道。

桔梗没有再说下去,静静跪坐在原地,白色的死魂接连不断被投入躯壳。庭院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空旷和寂静,荫刀眼底没有任何讶异或怜悯,只是用手背抵着嘴唇,一副看透冷暖的淡漠。

“很正常。”他说道。

“你从未说过你的事,人见城只有你自己……”

“你的家人呢?”

良久都只是雪花落地的声响,她听到荫刀平静的吸气声。

“我有过两个姐姐。”

荫刀很慢又很清晰地说道,声音平缓落寞没有丝毫波动。

“那是我父亲还做城主的时候……”

城主开始以小男孩的视角,讲述一个关于家族没落和衰败的故事。桔梗猜的到内里包含的悲剧成分,一个连死亡都只能独自面对的人,苦难注定要大于欢喜。并不是她所想的,腐朽家族在内耗和奢侈中榨干生机,走向最终没落。人见家出身诸侯武将,世代攻伐起家,却在某一代突然变得博爱宽厚。城主悲天悯人,宽恕因饥荒而作乱的盗贼避免杀生,与家臣平等相待而不凌驾他人,免除劳役杂税恢复生产,在饥荒年月散尽粮草赈济治下平民。但失去统治者最该有的杀伐决断,一切都不过是乱世中的自毁长城。

结局最终没能变成史书中记载的大君治世。枉纵犯罪的的后果是律法失去震慑,战败武士与浪人聚集山林成为盗匪,断绝商路和农耕。权力外放导致家臣坐大,主君被彻底架空失去威信。赈济平民掏空了整座城的积蓄。当家臣与敌对的大名联手,军队攻入城池的时刻,失去修缮的城防成为毁灭家族的最后稻草。愿以一己之身救助苍生的城主被终身软禁在寺庙。他的儿子成为新的傀儡,两个女儿被送往庙中做了尼姑,又在十五岁时被当做祭品投湖而死。

“他真的是个传统意义上的老好人,可他得到了什么……桔梗,这就善良带给我的一切。”

荫刀仰起头,遥望着头顶星空,面容间看不出多余的心绪。

“我天生心力不足,三岁前只能躺在床榻上,七岁勉强行走,每日不间断服汤药方能续命……医师断定我活不过成年。正因如此,我才能在那场事变中活下来。他们立我为城主,不过是等我自己死而已……我生平第一次离开居所,就是亲眼看着我的姐姐被淹死。她们穿着嫁衣被绑到船上,游到湖心的时候整条船都沉了下去。这么多年过去,只要我想起来,哭声就像在我耳边那样……”

“……我的父亲那天彻底疯了,那年我十三岁。”

桔梗垂下眼帘,低低地叹息一声。

“再后来……”她说道,“他找到了你,你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荫刀安静地坐在原地。

“亲眼见到地狱是什么样子……有时一个鬼故事就够了。”

“别去想救太多人,因为太多的人其实不值得,”他扭过头看她。

“你也不值得。”

桔梗听家臣说起过后来的事,人见荫刀在夺回城堡后,将当年反叛的家臣与族人,连同参与祭祀的法师,无论男女全部装船沉入湖心,死后任凭尸体腐烂,那年鱼腹皆为指节牙齿,白日寒栗。

“你为什么不恨他?”桔梗终于问了出来,“明知他利用你,还要杀你。”

荫刀只是笑,修长的指节堵着嘴角。

“为什么要恨,世间原本无公道,谁又该无条件的帮助谁,我答应过,也接受过,知道迟早会发生,现在付出代价,也没什么后悔的……”

“做事不计代价的都是圣人,”他说,“当然……”

“你和我不一样,你怎么恨他都是对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又为什么不恨他们?”荫刀同样问道,“他们利用过你,抛弃你,让你徘徊世间,为什么不恨他们。”

桔梗思虑良久,嘴角浮现出释然的微笑。

“因为做不到。”她说。

那终究不是他们的错误,只能说命运无常,她理解一切,因此不能怨恨。

她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怎么了,心情不好吗,”

荫刀坐直身体,花瓣顺着墨绿色衣襟滚落,他向前倾过身子,天然带着兄长般成熟而稳重的关切。

“你的声音和平日不一样。”

桔梗没有回答, 只是瑟缩着肩膀,眉宇间是化不开的伤感,荫刀略略沉默。

“犬夜叉?”他问道。

声音里不再是嘲讽和刻薄,带着真实的关切。

“难过是很正常的事情,没必要压在心里。”

桔梗只是叹气,末了微微点头。

“和他有关系……也不全是因为他。”

“忘不掉也很正常。” 荫刀思虑了会儿,“如果轻易就能忘记,留在心里没有任何意义。”

桔梗转过头看他。“你说过,喜欢他本身就是愚蠢的错误。”

“人选确实挺蠢的,”他说着用手托着下巴,话语里夹杂酸酸的意味,“可喜欢也是理所应当的。”他对着夜空笑起来。

“活在黑暗中的人都向往光明,身处境地越艰难,印象越深刻,更何况是他那种性格的人……你经历的苦太多,真正阅历过的又太少,压抑天性又心怀向往,过早相遇又结局惨淡,一生放不下也并非软弱,其实这也不是最惨的……我只是想不通……”

“为什么你会想做一个普通人?”

他说着伸出修长的手臂,用手背的腕关节支撑着下巴。

“你做过云游巫女,应该知道,乱世的人活的有多卑微,尤其是女人。”

桔梗当然知道,乱世中的女人从来都是最痛苦的存在。她亲眼见过贫苦人家被溺死的婴儿,小小的身体抛在山野之上。幼小的姑娘被父亲卖到酒馆,母亲痛哭涕零却没有半分解救的能力。她收服过含恨惨死的骨女,在美丽的年纪遭遇毁灭一生的伤害和羞辱。她也超度过阁楼里形销骨立的怨妇,在衰老时枯等失宠与抛弃的命运。

为什么呢……

桔梗默默良久,终究还是垂下头,发丝成片倾洒下来,混合着雪片。

“我知道……可我想生活,”她说。

“我想过人的生活。”

荫刀淡淡地笑了笑,“神明自有神明的苦,只是……”

“你做不了普通女人的,”他认真地说,“你天生是巫女,曾经是,今后也是。”

这一点桔梗清楚,从她以巫女的身份降生于世的时候就清楚,力量与悲运都是巫女与生俱来的宿命,她杀伐过重,终究不得安稳。

“我懂。”她说,“我也付出代价了。”

“我说的不是命运,”荫刀转过头,“你不能成为普通人,无关灵力,也无关妖怪。”

他用修长的手节轻点着眉角。

“多数人一生真正想要的,和最终成为的,往往都不一样,”他说道,“普通人需要很自私的活着,他们要先爱自己,再力所能及的助他人。可你不同……”

“问一个最基本的问题,倘若你真的成为普通人,失去守护的力量……”他问道,“灾难来临时,你会将一切都归咎于谁?”

桔梗没有说话。

“当机会来临的时候,你会舍弃你得到的一切,只为救他们吗?”

“……即使搭上你最想要的生活?”

桔梗良久没有说话,瞳仁里倒映出黑蓝色的璀璨星空,她安静地坐在原地,纯白的衣袖落满晶莹的雪片。

荫刀侧过头,眼底闪现出一丝无奈。

“你会的。”他说。

“崇德若在最开始认输求全,也能保得一世平安……可他选择了用一生去赌。你同样是,你心里装着太多人,这不由身份决定,也不由力量决定,你永远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救别人……巫女是这样,凡人也是这样……”他缓缓地闭上眼,“他终究是真正的天皇,你也终究是真正的巫女……”

“你迟早会被这样的自己害死。”

他重新靠回树根,面容隐匿在阴影中。

“况且,你也不该平庸地活着。”

桔梗的眼神冷淡下来。

“你想说,他配不上我吗。”

“没有,”荫刀很干脆的说道,“喜欢是自己的事情,与他人何干。”

“但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倘若爱恋之心会将优秀之人沦为平庸,那么它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他认真地问道,又认真地思量着。

“你这样的女子不该一生困于屋舍,你是我见过最风华绝代的武士……”他看着她,“不是巫女,是真正的武士,修罗之路被迫是走不下去的。你或许想做小女子,可终究不是真正的小女子,你心里住着一只凤凰。”他对着虚空笑起来。

“凤凰要在这个广阔的世间闯荡和冒险,注定在这个最黑暗的乱世变成火,你应该去自由自在地活着,所有自以为是的保护,都是在侮辱你。”

“他或许爱你,想给你一生安稳,可从未真正尊重过你……”

桔梗在心底叹着气。

你依然什么都不懂……她心里这么想着,嘴角却是一抹苦涩的微笑。

“可那是我想要的……”她说道,“也许也是你想要的,你受过很多苦,只是回不来罢了。”

荫刀面容间是了然于胸的笃定。

“那么放弃的,真的是不想要……还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总有能平衡一切的人,你走对了人生,选错了人而已……”

他似乎察觉到一丝尴尬,再没有说下去。

“我都明白,只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桔梗掬起一捧雪,细小的冰晶混合着花瓣,流沙般从指缝间滑落。

她说着松开手,雪片洒落在鲜红的裙裾间。

有些事情忘不了,也做不到。

爱慕从来都是人性中最危险的弱点,不知所起,又无计可终。很多时候悲剧的根源,在于明知一段感情是毁灭的开始,却依然无法遏制地思念。或许能轻易地做到行动上的远离和节制,但改变心所向往之处,总是世间最艰难的行举。她无法控制地难过,无论那个女孩发多少次飚,说出多少她都无法反驳的坏处,无论她知不知道一切都无可挽回。

她依旧爱着那个人,只能遗忘,却注定无法忘记。

荫刀却在那刻露出感同身受般的微笑,带着一丝苦涩的意味。

“我懂。”

他说着,略带自嘲般地摇头。

“她是谁?”桔梗突然问道。

气氛随即变得微妙而凝重,荫刀顿在原地,只能看到侧颜的轮廓。

“谁都不是。”他说。

“她是巫女吗?”桔梗问道。

“不……”荫刀笃定地说道,“只是个想太多的普通姑娘。”

“她是怎样的人。”

然后她听到一声很轻的叹息声。城主闭上眼,墨绿色的衣袖缀满了花朵,桔梗清晰看到他嘴角扬起的温暖而细微的笑意,像是初春时节草木复苏的萌动。

“我不知道。”

他近乎呢喃般地说着,带着陌生的温和,仿佛冰雪消融,绽开绒花的柔软。

“每次见她的时候,她都离我很远,我记得她坐在草地间的样子,夏天整片原野都是白穗,她的头发在风里成片的吹起来……下雨的时候她坐在回廊下,伸手接屋檐上的水。她很喜欢花,但最喜欢的应该是蓝色……风信子开放的时候,她的笑容总是不一样……枫叶凋落时她常常一个人叹气,或许她的生日在秋天,这代表她又老了一岁。她心里很活泼,也很淘气,春日祭的时候她会特意绕很多的路,只为路过庙会偷偷地看一眼,那时女孩都喜欢在指甲上涂花钿。她一个人在水边,让水珠留在指甲上,她喜欢亮晶晶的东西……”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终再度归于寂静,荫刀彻底转过脸,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死了。”他说道。

“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那个样子,我看着那场火从早烧到晚,之后的整整三天都在下雨,然后她消失了……”

“和她走过四季的人应该是我。”他缓慢地说道。

桔梗垂下眼睑。

“她死了,”她重复了一句,“为什么?”

她再次听到雪花的声音,白色的雪片掺进额前的碎发,荫刀胸腔里是被压抑的沉重呼吸。

“我。”他说。

“我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遇到求而不得的人……有些事做了,就只能承担后果。”

桔梗没有再追问什么,这或许是属于荫刀的另一重悲剧,关乎门第、利益、家族权势,王女与质子的爱慕斑斓而脆弱,注定在森严的宫城内凋零破败。

“她一定很爱你,才会选择那样的路。”桔梗微微叹息。

荫刀突然发出一声近乎嘲讽的低笑,异常苦涩而辛酸。

“她是挺痴情的……”他再没看过巫女一眼。

“这就是相遇太早的坏处,在最开始的时间、最潦倒的境遇里,遇到最惊艳的人……”他语音变得很茫然。

“那是生死都逃不掉的劫,余生都不会安稳。”

桔梗不知道她已然消失的余生是否会因此不安,但她依旧死后无解脱。与对错无关,与得失无关,与时间也无关。

“你爱她多久了。”

声音没有任何波澜起伏,平静地像一潭冻结的泉水。城主却在瞬间触电般地颤动起来。他转过脸,直直地看着跪坐在雪地间的巫女,桔梗跪坐在原地,素白和衫映衬出月华般的柔和,铺开的裙摆烧出醒目的鲜红,像流淌在雪地间的火。她冷冷清清地望着他,无悲无喜,淡红色的樱花整朵凋落下来,陷在桔梗额角浓密的发丝间。

下意识地,荫刀伸出右手,修长白皙的指尖拈过发间的樱花。桔梗感知到指尖冰冷的触感,她微微一愣。荫刀只是盯着手中脆弱的花朵,面容间是刹那的恍惚,似乎连自己都在诧异着什么。

没有丝毫预兆,城主在那刻霍然起身,花瓣顺着衣襟纷然零落,更多掺在卷发里,像是裹挟在黑色丝绒里的细小珊瑚。他近乎逃离般离开了庭院,桔梗看着墨绿色身影渐行渐远,繁花在须臾间尽数倾泻,粉红花雨纷然凋落,将整片石地覆盖的严严实实

桔梗抬起头,整株树只剩下漆黑的枝杈,月光透过缝隙,在她的脸上投射出清冷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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