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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翁婿之谈

山河摇落记 沧海不浪仙 4809 2020-06-02 07:27

  

南在府以北,翔龙府。东海行省首府。

天蒙蒙亮,一抬四人小轿,在一队骑士的护卫下,叫开了南城门,穿过平日里无限繁华、此刻只有包子铺、米粉档刚刚卸下门板营业的主街,一路来到府衙官邸林立的枫林街——也就是翔龙府百姓常称的“老爷街”。

枫林街东西走向,铺着齐整的青石板,向来清冷肃静。如此时节,这队轿马“的的笃笃”,踩着青石板,在两排高大茂盛的枫树下缓缓前行,马蹄声回荡于高大冰冷的门墙之间,不知惊坏了多少位显官贵戚宿醉未消的残梦。

终于,轿子停在了枫林街尽头的一户大宅前。随从中有人去叫开了门,阍人看清了来者,也不通报,满脸堆笑地径自将轿子上走下来的人引了进来,一路往后院带去。

这座宅院层檐叠瓦,廊曲路迥,也不知几重几进,直走了半刻钟,才来到一个简洁素朴的大院落前。还未进去,便听见里头呼呼风响,时而伴着一两声苍劲有力的呼喝声。

来者挥退了下人,熟门熟路地走进了院子,也不做声,只是立在一株枇杷树下,看院子里一位五六十岁的老人,光着肌肉虬结的上身,虎虎生风地舞着一杆足有百十来斤的长枪。

直待到老人演完一套,来者才从容走上前去,长揖作礼道:“小婿实庵,拜见岳父大人。”

来者正是在蚂蝗岭上被劫走了儿子的陈实庵,而那位老人,理所当然,便是执掌一省兵马、威震黑白两道的二品东海行省都指挥使——田承畴。

田承畴高大威猛,声如洪钟。他呵呵长笑着搁下手中长枪,一边托起陈实庵,一边披上长襟,将女婿引到屋檐下落座。呷了一口茶水后,田承畴对陈实庵寒暄道:“贤婿这个时辰到,该不是连夜赶过来的吧。不知何事,值得如此惶急?”

陈实庵好整以暇,望着暮春的太阳渐渐攀上墙头,照在墙角的野花野草上,心里却莫名觉得有些冷,于是拥了拥身上的大氅,回应道:“初三本是岳母大人忌日,依礼小婿应该亲来祭扫的。只是刚刚到任,家里又遭了变故,里里外外都摆布不开,所以差了家人寒叔醉北上翔龙府,代某一表心意。幸岳父大人不见怪。只是,寒叔醉回程的时候,又经过蚂蝗岭的官道,见几处重地都有官军扎营,厉兵秣马,似乎欲有所行动。”

见田承畴不言语,陈实庵又续道:“小婿忝知一府,权小位卑,文武殊途,有些事本不便过问。只是,小儿之前不幸被蚂蝗岭上青竹寨的歹人掳去,经人周旋,答应以二十车盐换回小儿性命,今日晌午便要促成此事。因此,特赶来与岳父大人通声消息,唯恐事有冲撞,投鼠伤器。”

说完这话后,院子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树上的晨鸟都噤声了似的。

良久,田承畴才长叹一口气道:“陈实庵啊陈实庵,老夫一直很器重你。没想到你这般糊涂!”

陈实庵默然不语。

田承畴道:“老夫也不瞒你。都指挥司已经从洪隆卫和东兴卫调集了两千兵马,埋伏在青竹寨的西南面,今日只等你南在府交割了筹码,就要攻破青竹寨,肃清这蚂蝗岭上最大一股悍匪。

“你或许有怨念。老夫如果是要搭救你儿子,为何早不出兵,晚不出兵,偏偏等你南在府交割完财物才出兵。老夫是贪图钱财吗?呵呵。要是换一个人,老夫可能还会用官腔敷衍过去——二十车盐,以官价算也不过二三千两银子,也就那伙不开眼的土匪会为这点钱大费周章,老夫之所以等财物交割后再出兵,其实取意于兵法中的‘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之道,趁其以为得手,然后一鼓击破。

“不过,贤婿你不是外人,在你面前,我不妨直言——老夫选那时攻打青竹寨,当然首先意在减少伤亡,可是那二三千两银子,我同样要拿了。

“是我田某人贪财吗?你错了。

“你是不掌兵不知道啊。太祖立国之初,设立军屯卫所,使军户养军丁,以为可不费民一粟而养百万军。只可惜,时移世易,军屯日衰,军户逃逸,卫所之产出,早已无法供养军队。朝廷又处处要用钱,户部每年所拨之军费,百不足一。寻常行省,无所作为也就罢了,大不了维持个花架子,打不了老虎吓吓耗子总可以。边境行省,或像咱东海这类闹匪闹寇的地方,不但平常时节要养兵练兵,事关剿御、久拖不决的,兵部还把领兵用兵之责推给我地方的都指挥司。老百姓都知道,战鼓一响,黄金万两啊。弄不来饷银,军队不哗变都算好,遑论拿起刀枪随你上阵——这可把我们这些都指挥使脑壳都愁大了,每天琢磨的都是到哪弄钱来,倒是把整军练兵、肃靖地方摆放在了后面。

“所以啊,苍蝇腿再小也是肉,如果早晚要出兵,何不看准时机,把二十车贼赃给抄了呢。数目虽然不大,但足够忽悠洪隆和东兴的那两个千户屁颠屁颠地点兵出征了。

“更何况,你那二十车盐,估计也是从盐商那化来的。真要送到了土匪手里,纵然能把儿子赎回来,若被哪个盐商捅到言官那里,也随时可以参你个盘剥良民、姑息通匪之罪,乌纱帽肯定不保。你说你糊涂不糊涂?可如今被我给抄没了,我只需把功劳往兵部一报,讨个‘不吝资财、协助官军麻痹顽匪’的嘉奖颁给盐商,他们自然会识相闭嘴;即便有不识相的,你让他来找我讨要,我看哪个有这个狗胆?!”

田承畴久历宦途,官威甚重,平时也不是个多话之人。只是眼前这女婿,在他心中实在有着不一般的地位。眼下这事关系重大,他实在不想因为这事,与这个视若己出的女婿渐行渐远。因此,田承畴才如此不吝口舌地向女婿表诉,而且在言谈之间,也不知不觉丢下了惯常的居高临下和倚老卖老,称谓由一口一个“老夫”“贤婿”,转成了平辈谈心式的“你”“我”。

言至此处,田承畴深深地看了陈实庵一眼,见他面沉如水,仿佛充耳不闻,仍然定定地看着院子里那株枇杷树出神。一瞬间,田承畴心领神会,自己心中也不禁一片索然;于是长叹一声,自顾自娓娓诉道:“我知道,相比那二十车盐,你更放在心上的,是你那傻儿子。

“实庵,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想当年,我与令尊同窗学艺,情同手足。只是我囿于军户出身,只能继承家中军爵,位列武官,没有机会踏入正途。但是我从不怨尤,因为我的治国平天下理想,有令尊替我去实现。我也毫不吝惜自己的资源去扶助他。

“犹记得,令尊初到陇山行省任知府,也就你这般年纪,血气方刚,一上任便要清丈土地,重绘鱼鳞册。这下可把那些隐瞒耕地、转嫁税负的本地贵宦惹恼了。他们煽风点火,邀集一群不明真相的乡下百姓,把府衙围了三天三夜,扬言要把令尊揪出来烧死。我当时正好在陇北戍边,也不管长官威胁要军法治我,拉出三十几个心腹,连夜驰赴令尊所在的府城,当场砍了为首几个元凶的脑袋,剩下那些只会张嘴吆喝的家伙,一见到血散得比兔子还快……事后我埋怨令尊做事太轻躁,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后果不堪设想。你猜令尊说啥,他说,正因为知道有我在附近,所以才敢这么撒开了膀子折腾,哈哈哈……你说气不气人……那时候,我们多年轻啊,心中昂扬着多么可贵的锐气……

“可惜啊,天不假年,刚刚升任吏部侍郎没几年,令尊就过世了。若不是那么早去世,令尊哪天能做到首辅、一展胸中抱负也未可知。

“以我和令尊的交情,你一出生,我就认准了要你做我女婿的。只可惜,我前两个孩子都是儿子,等到女儿采薇出生,你已经七八岁了。后来,你跟那个来历不明的魏小姐爱得要死要活,你爹气得要把你逐出家门,也是我去劝解,你们才谐了好事。可惜魏小姐福薄,给你留下两个孩子就死了。说起来,也是前世的孽缘,我家采薇打小就喜欢你,还是个垂髫女童时,就天天嚷着要嫁‘实庵哥哥’。待到你鳏居了,采薇虽然费了些周折,受了些委屈,但到底是遂了心愿;在我而言,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可谓老怀甚慰。

“呵呵,跟你说这些,不是要倚老卖老。只是想让你知道,在我心中,你就和我的儿子一样;你的孩子,不管是不是采薇所出,都和我的孙辈毫无二致。”

如果是以官场身份说话,利益冲突再大,相互间也多少存些委婉克制;可是,如果说话者换成了亲人,言语间可就冷硬直接多了。

“既然视若己出,您为何非要置毋择于死地呢?”只听陈实庵如此诘问道。

“哼!为什么!还能为什么!因为你陈实庵糊涂,太糊涂!

“你陈实庵对前妻恋恋不忘也就罢了,竟然为了庇护前妻的孩子,抗拒与采薇同房——我知道,你是生怕一不小心与采薇再诞下子嗣。往好了说,你是怕再有孩子,会分摊自己对前两个孩子的关爱;往坏了说,恐怕你害怕的是,采薇到时候为自己的孩子争家业、争嫡嗣,恶待你的傻儿子吧?!

“这次蚂蝗岭上对那两个孩子出手,采薇肯定已经对你承认了,她参与了其中。呵,也真是一物降一物,我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儿,我拿她都没一点办法,偏偏在你面前柔顺得像一只绵羊。但采薇绝对不会袒露的是,这件事,其实主使者是我。

“你肯定以为,我这么做,是一个父亲为自己的女儿出气,是为了把你重新推回到我女儿的身边,总之,是完全自私的考虑。

“呵!如果你这么想,那你就大错特错了。

“你当然有理由不放心采薇。毕竟,舔犊情深,是人,就必然会有远近亲疏,必然会对自己生的孩子偏袒些。你当然更有理由不放心自己。假如有一天,采薇给你生下一个健康聪明的儿子,天长日久,你会怎么看待那个傻儿子,你自己心里也没有把握吧。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只要不是圣人,就总归逃不过那些凡心俗念的束缚。你把裤腰带一栓了之,看起来是最简单最聪明的做法。陈实庵啊陈实庵,你也就有些小聪明!

“古语有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有后无后,并不是看你有没有个带把的儿子,而是说,你有没有个后人,能接手和扩张你的家业,光耀你的家族门风,承继你的想法和理念,推进你此生未尽的事业。这一切,你那个傻儿子能做到吗?保持眼前这状况,你老陈家是算有后还是绝后呢?

“我说过,我与你的父亲情同手足。我不会坐视你们陈家两代之后,就此败落。况且,这也不仅是你陈家的事。我的两个儿子都不成器,你知道我在你身上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吗?不妨告诉你,我百年之后,还指望你来庇护采薇、庇护我田家老老少少呢。

“人,尤其是男人啊,一旦无后,想问题就容易短见,谋事就不会谋长远。一个男人,没有了远见和担当,谈何光大门楣,谈何修齐治平?你陈实庵出于一己私情,画地为牢,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你以为这就是有情有义吗?告诉你,屁咧!

“我知道,道理你都懂。但是,受缚于对魏小姐的感情,只要那一对儿女还在,尤其是只要那个傻子还在,让你主动放弃执念、老老实实为陈家和田家谋个后继,那是异想天开!作为你的长辈、作为你父亲生前的至交,只能由我来抽刀断丝,把这个死结解开!

“即便你日后恨我怨我,哼——悉听尊便!”

再看一旁的陈实庵,虽然仍然保持着静坐不动的姿态,但是清矍的俊脸上,已然是泪流满面。

良久,陈实庵长吁一口气,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噗通”一声在田承畴座前跪拜下去。

只见他头伏在地上,微颤的声音从两袖间传来:“岳父大人所言之事,小婿此后都知道了。——只是,毋择无辜,还请您救他一命。”

田承畴抬头看了看越升越高的太阳,道:“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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