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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二

山河摇落记 沧海不浪仙 5522 2020-06-02 07:26

  

唐毕琥现在还感觉轻飘飘的,像喝了一斗醇酒。

世上有几个人能有此幸运?!

前不久,他还是个落拓文士,在各个名门贵胄的府第间辗转,在各路高官贵宦身后小心翼翼地赔笑迎奉,在京城如流水般的高端宴席上像优伶一样“表演”自己的才华。他也不想这样,他还自负有几分文人的风骨。可是,多少年的寒窗苦读和这一身的天赋才情,如果不能换来荣光显贵,又有何意义呢?

怨只怨,他的父亲只是个沙瓜州的行商,虽有几分家资可以供他求学和游历,但是留不下半分祖荫,更让他背上商籍子弟的名分,既入不了太学,也考不了科举。正途被堵个结结实实,他只能低下头来,游走高门。

多少年来,多少次投诗献赋,多少次结交名流,多少次被人拒之门外,多少次遭人白眼,终于让他在京城博得些许才名,以至皇家都知道了自己的名字。几个月前,在庆国公府的宴席上,他多喝了几杯,酒入愁肠,想起这一路的辛苦,激起几分心灰意懒之念,遂妄吟了一首《宜归去》,没想到峰回路转,竟传到了皇帝的耳中,据说陛下颇欣赏此诗,还与三位前宰辅大人一同吟味。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如同做梦一样。

他不但被召进宫面圣,而且陛下还大生惜才之心,降特旨封他做了礼部祠司主事。尽管只是个八品小官,但终究是脱了草民身份,入了仕途,算得鲤鱼跃龙门了。更别说,他这个官位列清贵,而且是陛下钦封,煌煌乎天子门生。在世人眼中,他唐毕琥不再是那个点缀风雅的“花瓶”文人,而是前途无量的朝廷少壮,是入省拜相指日可待的储相之选。

“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若干年后,他向一位年轻后辈戏说往事的时候,那位后辈将此诗脱口而出。他不禁哀叹,为什么没早听到这首诗,甚至,为什么这首诗不是出自自己的笔下——这不就是他当时心情的真确写照吗!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是的,光芒万丈的未来正向他款款走来,早晚有一日,它会像春香楼那位花名拗口的花魁苍井姑娘一样,除去所有欲拒还迎的遮挡,笑妍妍地横陈在他面前。

当然,他也知道,万丈高楼平地起。眼下,他要做好的头一件事,便是办好上任以来接手的第一桩差事——赴柴桑州的伏虎山传旨。

于是,唐毕琥领着一行人快马加鞭,穿州过府,用了不到二十天的时间,现在,那座归真教圣山的山门已经遥遥在望。

远处早有一众道士,焚好香烛,敲铙吹笙,在山门外迎候。从中走出一个样貌清矍的老道,朝唐毕琥和负旨太监长揖作礼,道:“贫道伏虎山飞流子,接到柴桑府快马通报后,日日在此迎候圣使。”

唐毕琥成竹在胸,早知是当代天师座下的五弟子、位列“伏虎七子”之一的韩宗万,忙下马回礼道:“原来是韩道长,有劳大驾。”

各人叙完礼,韩宗万道:“住持师兄在上清宫恭候,就请圣使移步上山传旨,然后好用些斋膳,稍事休整。”

一众人便敲锣打鼓,款步向山上攀去。

不移时,拐过一片山坳,便见一座雄伟宝刹盘踞在山腰,只见飞檐高耸,琉璃映彩,香烟缭绕,古树森森,一派神仙气象。一路奇花异树目不暇接,流水飞瀑时隐时现,仙鹤腾跃尽显生机,老龟悠游旁若无人,不知不觉就来到大殿前。

殿中早摆好香案,负旨太监扯开嗓门喊了一声:“传圣旨。”一位黄冠青袍、身披鹤氅的道人忙领着殿中众道士跪下听旨。

太监打开黄绢,徐徐念道:“朕祇奉皇图,弘敷至化,夙兴夜寐,无敢稍怠,期四海烝黎,永享太平。久闻归真教奥义精微,游虚玄之肆,守内圣之则,有调和阴阳之奇功;伏虎山传承教义,居正统之位,息苍生之忧,为百代不衰之道场。山门自祖师无为子以降,长生之人辈出,遑论现掌教天师卜天清,修为深湛,屡显异能,朕甚是钦慕。现钦赐伏虎山金帛若干,供修缮宫观之用,另赐卜天清‘太素辅化真人’尊号,着即日进京,提举京城宫观,常在朕侧,以备师范。钦此。”

那黄冠鹤氅的道人起身领了圣旨,供在案上,忙过来与唐毕琥和太监一行人见礼。

此人正是卜天师的大弟子、现任伏虎山住持真人的灵犀子赵宗垂,只听他拱手道:“久闻唐大才子盛名,今日蒙君千里迢迢出任圣使,我伏虎山蓬荜增辉。”

唐毕琥卸了差事,正一身轻松,听闻堂堂住持真人都听说过自己的名号,不禁窃喜,面上仍庄重道:“小臣何德何能。此次伏虎山得圣上垂顾,卜天师更是要驾临京城,荣享国师之尊,山门已经是光耀至极了。小臣萤虫之光,哪敢言辉。”

又道:“不知国师何日启程,小臣也好鞍前马后,一路伺候。”

赵宗垂笑道:“家师有未卜先知之能,前几日已经动身往京城去了。”

唐毕琥既惊奇又失望,道:“未能奉教,那是可惜了。”

“日后必有机缘,”赵宗垂道,“圣使既驾临鄙山,一路辛劳,不妨盘桓修整几日。鄙山虽小,倒有几处景致值得一看。”

唐毕琥见盛情难却,便与负旨太监商议一番后,留下稍息车驾。

于是,上清宫大张宴席,赵宗垂和韩宗万作陪,款待一应传旨人员。原来,伏虎山除这上清宫外,山上还有几处宫观,赵宗垂总理山门,韩宗万迎送宾客,“伏虎七子”的其他几位或住持分观,或另有差遣,这日都没有露面。

席间宾主尽欢。伏虎山的酒不知道是用什么秘术酿的,清冽甘甜。唐毕琥心情放松,赵宗垂和韩宗万又劝得殷勤,不觉平日的文士疏狂又发了,葡萄美酒夜光杯,你干我干无须催。不多时,唐毕琥便酒劲上头,只见他斜倚几案,簪斜袍解,嘴里还不清不楚念叨些零章散句,什么“有井苍苍,柔滑无双”,什么“今上伏虎山,谈笑倚阑干”,什么“天子来呼不上船,我与神仙来作伴”……

负旨太监见不是事,忙起身来劝道:“唐主事,还请少饮几杯,别喝醉了,失了大臣体统,有损朝廷威仪。”

唐毕琥已是醉了七八分,乜斜着眼道:“你是谁?一个小小阉宦,也容你来说我。主事,主事也是容你叫的?这一路来本官念你是天子近幸,百般忍让,你还骑到老子头上充起爹来了。也不低头看看,腰下有几钱肉!”见太监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唐毕琥更是得意,干脆往椅背一倒,伸出脚来,道:“来,奴才,本大臣脚下热得不耐,给我把靴脱了。”

那太监哪受过这等屈辱,顿时一拍案几,拂袖而去。

一众道士见状,生怕再闹下去无法收场,赵宗垂朝韩宗万使了个眼色。韩宗万忙不迭站起身来,对唐毕琥道:“圣使远来,还没参观过我们的上清宫呢。这上清宫存世已六百余年,历代皇帝钦赐的匾额和文豪留下的墨迹都不在少数。容贫道带圣使巡上一遭,或许触动圣使文思,留下几首传唱千古的名诗,也是我们伏虎山无上的荣光。”

唐毕琥也觉酒意阑珊,便道声“也好”,起身摇摇晃晃随韩宗万去了,一场宴席匆匆散场。

且说唐毕琥有飞流子和几个道士陪着,把上清宫的各个殿堂、花园、回廊、院落逛了个遍,也不知看了多少神像、丹炉、匾额、题词、花草、奇石、珍禽、怪兽,一路目不暇接,脚步虚浮,恍惚如在梦中。

不知不觉行到一个荒僻的院落前,只见墙头荒草萧瑟,院门深锁,门锁样式古朴,外面锈迹斑斑。

唐毕琥问道:“这是何处?”

韩宗万答道:“此是我伏虎山禁地,传说是归真教祖师无为子锁闭魔王之处,到上清宫营建之时,顺便在外面围上了高墙,历代天师严令弟子,除修缮院墙外平时不得靠近。”

伏虎山的酒后劲极足,唐毕琥打了个饱嗝,一股酒气又翻了上来,道:“魔王?我还没见过。你们打开门让我看看。”

韩宗万慌道:“使不得啊,圣使。放出了魔君,祸害无穷。”

唐毕琥“哼”了一声道:“胡说!本官读遍经史,从不见什么魔王之说。鬼神之事,本就幽渺难测,想必是你们这些老道故弄玄虚,诌出些奇谈,煽惑愚民,显得自己神通吧。”

说完便抬脚径去踹锁。

韩宗万和随同的道士倒是身负武艺的,要想拦他也是轻而易举。但是唐毕琥毕竟是官身,还有钦差的名分,闹太难看了始终是不好。而且自信门上那把锁虽旧,却也是精钢打造,坚固异常,不是一个文士一脚之力可以踢坏的,所以众道士一时皆观望不动。

谁知道,锁倒是真的纹丝不动,只是那木门每日被风吹雨打蚁噬虫蛀,外面虽看不出异状,里面已朽烂不堪,唐毕琥一脚之下,木门顿时榫飞板裂,向后倾倒。

唐毕琥不作停留,径自冲进院中。只见地上一片黄土,无风起寒,寸草不生;院内空空荡荡,只在中间立有一座石亭,亭侧竖一石碑,阴刻“伏魔井”三字。

唐毕琥嗤笑道:“戏倒做得足!”

走进亭里一看,果然见地上有一个井面,盖着厚重的铁板,上面层层叠叠贴满了封条,封条上用朱笔画满千奇百怪的符咒。

唐毕琥愤然道:“还说不是诓人。若是千百年都没人进来过,这些符咒的颜色为何还如此鲜红,分明是新近才画来贴上的。”

趁着韩宗万等道人惊魂未定、畏畏缩缩之际,唐毕琥一把将封条扯掉,露出铁板表面上的四个大字。韩宗万等也颇好奇,凑上前来端详,只见那四个字用古篆体写成,赫然写的是——“难得荒唐”。

众人正摸不着头脑,只听唐毕琥哈哈笑道:“是啦。是啦。鄙人姓唐,混迹京城的时候,行径落拓不羁,承蒙诸位文坛好友青眼,赠我雅号曰‘荒唐’。祖师留下‘难得荒唐’四字铭文,不是天意又是什么?来,让本荒唐再荒唐一把!”

说完,扣住铁板边缘便欲将其掀起。说也奇怪,不知那唐毕琥是不是酒醉生疯、人疯生力,那黑沉沉的铁板少说也有千百斤重,竟被他一把掀翻,滚落到亭外。

只见底下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地穴,黑漆漆的如一缸粘稠的墨汁,隐约如有风鸣。

不久,便见那一团黑中,有星星点点的白光在闪烁,继而白光汇成白点,白点又连成白线,白线又拧成一股白柱,径直朝井口冲来。

大地嗡嗡震荡,刚才还一片白亮的天空,突然彻底暗了下来,就如同有人吹了口气,猝不及防间把世上唯一的一根蜡烛吹熄灭了。天地静默,像冻住了一般。霎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如同有万颗惊雷同时在耳畔炸响。一道白光从井中射出,撞碎了亭子,直冲苍穹;到了半空,仿佛又改了主意,斜斜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往地上坠去。

韩宗万和一众道士仰头望天,叫苦不迭。

唐毕琥则吓得面如土色,浑身冷汗淋漓,顿时就醒了酒醉。心知闯下了天大祸事,赶忙连滚带爬冲出院子,摸着黑召集齐人马,也不等道士们来送,足不点地下了山,慌慌张张往京城逃去。

此时,在往京城去的官道上,一老一少两个道士也停下脚步,仰头看着依然漆黑的天幕上,那白光消逝后留下的浅浅淡淡印迹。

小道士只有五六岁的年纪,生得唇红齿白,人物清俊,不像方外人,倒像一位小小贵公子。只见他皱着好看的眉头,一副忧心忡忡的大人派头,咬牙道:“魔头出世,众生辛苦。”

“也是定数。”老道穿着破旧的道袍,袍子好像很久没有洗过,上面油渍密布。

“即便是定数,我也不能让那魔头太过舒服。”说完,小道士掏出一张符纸,咬破手指后在上面龙飞凤舞一番,口中念念有词。只见符纸无端起火,化作一道黄光,朝白光消逝的方向撵去。

老道面带笑容,看着小道士施法完毕,道:“娃儿,逞气斗狠,不利修行。”

小道士愤愤道:“老头,我才五岁,你想怎样?!”

“无礼!”老道语塞,佯怒道,“信不信我灭了你道行?”

“哎呀,师父——”小道士顿时换了一副乖巧面目,嗲声道,“灭了我的道行,以后谁替您收伏那只妖孽嘛。”

黑暗的官道上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一年,大济朝的史官留下了如是记载:“升平十二年夏,日有食之,不见星月。有白虹贯天,落于东南。历一刻复明。龙生于庙,犬哭于市,京畿地动。帝下旨令百官上书言为政得失,未几,大赦天下。”

至于这一切祸乱的源头,那位礼部八品主事,唐毕琥,有人说他交了差事不久就被御史参了,斥他办差不谨、毁坏宫观,有人说他得罪了内臣,内臣在宫里四处编派他的是非,以致帝心不悦,有人说他自回京后,便完全无意于正途,埋首研究鬼神之说和阴阳之学。总之,这位享誉一时的文坛才子、政坛明星,乍一闪亮之后,便迅速地从众人的视野中消失。

直到有一天,在京城许多人的亲眼见证之下,这位前才子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地冲出家门,穿行于闹市,时而仰天大笑,时而絮絮叨叨——有好事者凑近去听,回来说唐才子、或者说唐疯子反复念的就一句话——“三十五年尘满面,今朝方识我是我”。直到这天傍晚,彩霞映天,在众人注视之下,唐毕琥从镇北门出城,一路往北行去,最后身影消失在漫卷的风沙里。

此事的余波有两个。

一个是:大概唐毕琥最后的行为艺术给人造成的视觉震撼太过强烈,留下的印象也足够深刻,京城显贵突然开始疯狂搜罗唐毕琥的墨宝,其手迹的价格一路水涨船高,堪称一字千金。

另一个是:据传皇帝陛下听闻唐毕琥的疯事后,沉默良久,淡淡说了一句:“萧萧素竹,可以傲霜雪而不可以任栋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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