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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一

山河摇落记 沧海不浪仙 3044 2020-06-02 07:26

  

却说大济王朝雄踞中州,自高祖定鼎以来,已历传七君,共一百余年。

当今天子二十三岁继承大统,立志革弊除乱,提振朝纲,为此披肝沥胆,历经一十二载,国势大定,虽然不到盖棺定论之时,但史官已将其视作中兴之主,尧舜禹汤的旁边,早已为他留下了一个闪亮亮的位置。

奈何纵为天子,身体终究也是肉做的,十数年如一日为国政操劳之后,按理说正值壮年的皇帝,近来却频觉疲累,大有力不从心之感。

这一日,皇帝召集三公在辅政堂商议政事。

皇帝南面端坐,依照自古惯例,中书令、大纳言、尚书令等宰辅皆得赐座赐茶,坐商国事。

议定完一应诸般事务后,君臣间气氛融洽,开始闲聊。

“俗俚间常说,男过三十五,身上诸般苦。”皇帝道,“自从今春过后,朕便着实觉得精神大不如前,昨日拜见太后,她老人家也说我眼圈深重,吩咐朕好生休息。可是啊,这社稷多事啊,北边的防务,西南的旱灾,南方的税赋,哪一件不愁得朕睡不着觉啊。”

中书令范质一向因循趋附,忙道:“圣上心系天下,勤政不倦,实乃苍生之福。但是,也要好好保养龙体啊。陛下千秋万岁,山河才能永固,社稷才能永保太平。”

尚书令瞿复也道:“左相所言极是。陛下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国泰民安,文治武功无不赶超历代贤君。如今天下无事,陛下春秋方盛,我大济朝百姓的福泽还长着哩。”

皇帝呵呵笑道:“你们啊,天天说什么千秋万岁、万寿无疆,朕也是自幼读史书的,翻遍典籍,哪曾见什么永固的江山,不死的帝王。江山也好,皇帝也罢,都不过是‘吐故纳新,鼎力维持’八个字罢了。要是把你们的‘万岁’都当了真,朕才真是个实打实的昏君了。右相,你说是不是?”

“陛下能有如此灼见,真乃天下人之福。”在皇帝还是太子时,大纳言真德全就做过他的老师,所以面对曾经的学生,一向敢于直抒胸臆;只听他答道,“无论江山还是身体,都是养出来的。陛下年方壮盛,又养尊处优,断没有精力衰竭的道理。还请陛下淡泊寡欲,节制酒色,如今陛下的后宫妃嫔已逾百数,这还不算,臣听说,仅今天清晨,到敬事监留档并且谢恩的宫女,就有七人之多。一夜之间,放纵如此,长此以往,谈何维持……”

范质忙打断真德全的话,道:“后宫之事,非我等臣子所当多言。右相所言,似乎逾矩了。”

真德全道:“君王化家为国,事无大小,俱是天下事。有些事情,小臣们或不敢言,身为宰执,自然要挺身而出,明正谏非,无所避忌。左相从来奉守明哲保身之道,朝野皆号称“不倒翁”,只是这表面忠直、内里阿谀的行事风格,多少有亏宰相的德行吧?”

瞿复见范质脸上挂不住了,赶紧调停道:“左相和右相,都是公忠体国的朝廷柱石,百官对二位宰辅的德行,那都是有口皆碑的。对陛下的忠心,更是如天上的明月流霞,有目共睹。”

只见皇帝面色不改,哈哈大笑道:“你们都是忠臣,都是为了朕和社稷好。朕都知道的。”

又道:“先不说这些了。昨日在慈寿宫,太后送了朕一把象牙骨扇,扇面说是一个有名的才子题的,只是这字也太小了些,朕近日又有些目光昏花,众卿家来替朕看看,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三位宰辅闻言,都收拾起心情,站起身来趋向皇帝的御座旁,看皇帝打开一张龙飞凤舞的扇面。字确实是好字,落款是一个姓唐的文士,近来在京城名声正旺,号称诗画双绝。众人忍不住吟哦起来:

“举目看松云,太息叹尘埃。

繁华似流水,忧患如山海。

思莼归乡里,对月畅吾怀。

譬如笼中鸟,藩篱今始开。”

宰辅们吟罢,神色各异,却都沉默不语。心事重重间,正欲转身回座,突然发现,原先摆在殿下的三张太师椅竟已经不翼而飞。三人不禁一怔,面面相觑,站在空荡荡的殿堂里,良久说不出话来。

皇帝好似浑然不觉有异,仍旧摇头晃脑,似乎还在品味扇面上的诗句。等到回过神来,也是蓦地一惊,继而勃然大怒,疾言厉色地唤来在殿外司职的跟班太监。

“狗奴才!谁给你们的熊心豹子胆?怎么一眨眼的工夫,众卿家的座椅就让人搬了去。如此慢待朕的宰相,还有没有君上,还把不把朕放在眼里?!”

“回陛下的话,”太监回话道,“是皇后的吩咐。”

“皇后的吩咐?”

“正是。皇后娘娘眼下正在太后宫里请安,太后她老人家提起来,说慈寿宫里的座椅样式不如意,不如辅政堂的这几把,是先帝爷当年亲自选定的,说着说着还抹了眼泪。皇后孝顺,就让奴才们把辅政堂的椅子都搬过去,改天再另换几把过来。”

“不识体统的妇道人家!”皇帝仍恨恨道,“你们这班奴才也是。即便要换,也不看看场合。几位宰辅还在这里议事,你让现在如何是好?”

中书令范质和尚书令瞿复忙连声道:“不碍事!”“老臣站站无妨!”“此以孝道为重!”

只有大纳言真德全仰天叹息道:“看来,陛下的朝廷,也到了吐故纳新的时节了。”

皇帝佯装没听见,又将视线放回到那张扇面上,恍若自言自语道:“这年轻人倒有些才气,只是不晓得,识不识得抬举。”

此事过后不久,中书令和尚书令便不约而同上书,请求告老还乡。皇帝挽留再三,两位辅臣不得不再度上表,言辞恳切,自陈年迈多病状和不堪大用状。皇帝见慰留不住,这才下旨同意二老致仕,并赏赐田宅财物无数。

至于大纳言真德全,因久不见动静,不久后便被多位御史联名弹劾,揭发他的儿子科考舞弊、下人欺压平民、亲族为害乡里等情事,恳请皇帝陛下严惩相关人等,并治真德全管束不严之罪。皇帝顾念真德全的教诲之恩和辅政之情,将汹汹众议压下,特降隆恩,迁谪他到苍桂州去做了团练副使。

据说真德全离京之日,家人和知交好友都身穿白衣,在一片哀哭声中将他送出到二十里外的望穿亭。期间,有族子埋怨他没像范宰相和瞿宰相一般及时急流勇退,落得如今远谪的下场。这位老人北望着远处雾霭中楼台缥缈的京城,泪流满面道:“吾非恋栈高位也,吾怜万世法度一夕荡然耳。”

果然,没过几个月,消息传到京城,真德全病死在赴任的途中。皇帝陛下闻知消息,悲痛不能自已,连声大呼“御史台误我”;继而下令拟旨谥真德全为“文忠”,并厚赏真德全的家人。真宰相在死后极尽哀荣。

太阳落下,复又升起。一代人离去,一代人又走上台前。

三省首脑相继去职之后,很快就有新的人选填补进去。大济朝人才济济,读书人一茬接一茬地冒出尖儿来。

一个宰辅的位置空缺,就意味着一串人可以得到次第升迁;填满三个宰辅的位置,就意味着大济朝庙堂上为数不少的高级文官,都能够向前挪上一个位置。

一时间,京城里到处是鞭炮声、道喜声、弹冠相庆声。

一片热闹中,似乎所有人都选择性地忽略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辅政堂”的名字被改成了“治政堂”;而且,治政堂里也再没有摆上宰辅们的椅子——大概皇帝陛下是把这件事忘记了。

新上任的宰辅们也没把这些变化当成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久而久之,“坐宰相”成为了历史。人们也渐渐淡忘了,从前,自古,一直,宰辅是坐着和皇帝陛下议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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