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间禅房内，正盘膝坐着四个大小光头，其中与方屿三人相遇的老僧法名静定，余下三名年轻和尚是他坐下三名弟子，分别唤作法能，悟觉，苦蝉。
法能和尚年长一些，由于性格实在木讷，在卧佛寺中人缘不算太好，不过跟随老僧时日最长，听完师尊叙述，法能只默念一句阿弥陀佛便心如止水，不再开口。
苦蝉小和尚入门最晚，是静定老僧所收关门弟子，被卧佛寺一众僧人誉为赤子的小和尚也没说话，却依稀可见在那张稚嫩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泪。
这三名弟子中，当要数浓眉大眼的悟觉和尚最具威势。
他言语迫切道：“徒儿本不该干涉师尊决定，但师尊可有想过，若师尊就此坐化，今后卧佛寺该如何立足？”
在静定老和尚眼里，二弟子悟觉天资聪颖，性情刚毅，修为向来是寺中精进最快的那个，也被众人视作接替主持位置的不二人选。
但这并不是他想见到的。
释门修佛，欲速则不达，修为境界固然重要，其根底却仍在佛之一字上，恃力修佛，成就金刚罗汉身或许不在话下，却难证菩萨果位，成佛就更是千难万难。
静定老僧叹息道：“为师何尝不想久驻于世，只是这世间因果早有定数，强求未必是福，卧佛寺欠唐家的这笔债，不可不还，不得不还。”
见老僧固执己见，悟觉情知事不可为，起身后拂袖而走，形单影只的背影透着无力和哀伤。
“痴儿，痴儿。”静定老僧轻轻摇头。
悟觉不惜以卧佛寺基业相逼，很大程度上是在乎他这位师尊。
老僧将目光移向大弟子法能，饱含深意道：“法能，悟觉性格刚强，做起事来难免横冲直撞，他和卧佛寺，日后还需要你这位师兄多多照看。”
法能和尚仍是不言不语，只低颂一声佛号，也未表明态度就缓缓离座远去。
望向渐行渐远的大弟子，静定老僧沉沉叹了口气。
“师傅...你不要死，苦蝉这就去抄一千遍《金刚经》，若是不够，就再抄一千遍《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两位师兄相继离去后，苦蝉小和尚终于嚎啕大哭。
静定老僧慈祥笑道：“小苦蝉，为师恐怕再也见不到你抄经书时的摸样咯。”
独独对这名关门弟子，老僧分外和蔼。
他在袖袍内摸索了一阵，然后将一枚木牌塞到啜泣不止的小和尚手中，郑重叮嘱道：“卧佛寺....始终不适合你这赤子心性的苦蝉儿久呆。这件东西你且收好，为师走后，自会有人带你离开卧佛寺，以后到了那个地方，可不能轻易哭鼻子，会被人笑话的。”
这木牌材质外边粗陋，除了中心刻着一个禅字，就再无任何纹饰，但当它落到苦蝉小和尚手中时，忽有淡淡佛光辉映。
泣不成声的小和尚哽咽着应下，静定老僧满眼宠溺，抚摸着苦蝉和尚的小光头，柔声说道：“善哉善哉，小苦蝉，为师会在佛国等着你。”
“等你成佛。”
这是苦蝉小和尚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还没来得及问出一个字便昏了过去。
深夜，山色清幽静好，月圆如盘，清辉如霜，鬼门江和望江城皆是一片安宁。
将小苦蝉送回住处，折返后的静定老僧慢悠悠点燃一柱清香，照亮了冷冷清清的禅房，而后盘膝坐上一张老旧蒲团。
先前面对三名弟子，他心中的苦处始终没敢说出口。
唐小施主既已登门，为师若不去还，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卧佛寺被那人毁于一旦？
老僧苦涩一笑，脑海中盘旋起那道纤弱身影，喃喃道：“善恶到头，因果相循，那段往事能如此收尾当属幸事。”
一念及此，静定老僧内心空灵了许多。
背负罪孽多年，终得解脱。
“阿弥陀佛。”
静定老僧闭目持珠，坐定诵经。
这一晚，老僧替三名徒弟，替卧佛寺中僧人，替唐家后人，替望江城百姓祈福，颂《地藏菩萨本愿经》，共计九九八十一次。
到那最后一次，老僧掐珠有感，当即释怀大笑。
“终究是等到了，只可惜晚来了数许年月。”
在圆寂前一刻，静定老僧如愿以偿，一举破开枷锁，跻身大明灵境。
这是放下，是舍得，也是因果。
桌案上，那盏油灯已然油尽灯枯，禅室内却越发明澈，倘若有旁人在场，定能瞧见静定老僧身周弥散着一层莹莹光辉。
如沐佛光，如见如来。
——
次日晨，一觉睡到饱的李汤圆昏昏沉沉醒来，好不容易撑开眼角，却没见着另外两人的身影，她赶紧晃了晃脑袋，督促自己清醒过来，
好个老和尚，先编出一段蹩脚故事让本姑娘降低心防，居然趁机使用迷药？哼，当真以为本姑娘江湖阅历浅呀？好说歹说本姑娘也是看过不少戏话本的好不好！
耶？！这....好像跟方大哥和笨生姜失踪没太大关系？
少女迅速意识到另一种可能。
劫色？
她下意识瞅了眼风尘满满的衣裳。
还好还好，看着是挺凌乱的，但不像被人扒过，估计是自己睡觉一贯不老实的缘故。李汤圆没能得出一个合理结论，也不敢放松警惕，轻手轻脚摸下床，恍惚瞧见窗外有两道人影闪没，鬼鬼祟祟靠近后，才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
“方大哥，此事你怎么看？”
“我也不知卧佛寺是何用意，但从那名僧人的神色来看，这盒子里的东西，分量不轻。”
“哎，确实是这么回事，小道先前就用望气之术看出来了。”
“望气之术？”
“嘿嘿，实不相瞒。小道修行迄今九年有余，小道的师傅，也就是汤圆爹爹，只教过小道这么一个道术，若小道没看走眼，盒子里边一定是件佛性十足的宝贝。”
李汤圆向来自认是光明磊落的女侠做派，对听墙角这类可耻行径一直嗤之以鼻，当听到汤圆这个字眼，她想也没想就推开了窗户，笑意轻透道：“你们在说我什么呀？”
唐生姜刚提到过她，一时被吓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道：“没，没，汤圆，你醒啦？”
少女故意蹙着眉，满脸狐疑道：“真没？”
“真没啊，我哪有胆子偷偷说你。”
唐生姜愈发慌乱，急中生智朝方屿抛去一个求救信号，哪知方屿视若无睹，只是顾着看笑话，迫于无奈，他只好把事情从头到尾复述了一遍。
不久前，方屿和唐生姜在小禅院谈论黄老道学，不成想一名自称悟觉的魁梧和尚送来了个锦盒，说是静定老僧所赠，临走前还冷冷抛下句话：“从此以后，卧佛寺与唐家两不相欠，卧佛寺乃佛门清净地，素来不欲沾染太多因果，还望两位施主尽早离寺。”
李汤圆听完后愁眉苦脸想了半晌，灵机一动道：“不如，咱们打开看看？”
唐生姜一向对她言听计从，何况这也是解开谜题的最好方法。
锦盒内装着两粒不明材质的小圆珠，约有指甲盖大小，澄澈剔透，灵秀如玉，内敛有磅礴佛气，让人轻易就能辨识出这是件佛门至宝。
尽管先前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但真正看到盒子里的东西时，唐生姜仍是傻乎乎地愣在了当场。
良久以后，他才憋出两个字眼。
“舍...舍利。”
——
“阿弥陀佛”。
卧佛寺内，一道悲天悯人的恢弘佛号悠扬响起。
在卧佛寺后寺，有着一座盛放高僧大德骨灰的骨塔，早在卧佛寺建立之初，这骨塔就已存在。
骨塔前僧人林立，俱着淡白僧衣，望之约如一片缟素。
法能站在最前方，木讷深沉。
悟觉次之，眶中湿润。
苦蝉紧随两位师兄，泣不成声。
这日晨，卧佛寺上空青烟缭绕，熏得天人同降甘霖，凄凄烟雨朦胧了一方天地。
望江城中，有几位上了岁数的老渔夫相继传出一则消息。
昨日夜里，鬼门江水位与那一尊伏岸卧佛尽皆下陷，足足三丈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