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滞片刻，法能终于朝身前两人拂去一缕黑芒，苦蝉小和尚喋血倒地，悟觉本欲结印相抗，可惜悟觉本就身负重伤，加上法能入魔后实力水涨船高，在悟觉印法尚未结成时，便被急掠而至的黑芒击中，继而负伤倒地。

法能分别望向二人。

此前他于骨塔设下魔阵，招致卧佛寺僧人自相残杀，尽管双手已经沾满血腥，悟觉和苦蝉却依然认他这个师兄，仍想劝他回头是岸，所以不舍也好，不忍也罢，他终归是无法痛下杀手。

走到这一步，他已无路可退，只能罔顾是非对错，咬紧牙关继续走下去。

他缓缓闭上双目。

就此，斩尽前缘罢。

不久后，法能睁开双眼，一脸漠然看向李汤圆，兴许是他这道目光太过森冷，让小姑娘凝屏住呼吸不说，还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

这一退，也使得空中那些碧绿丝带眨眼即没。

李汤圆苦苦支撑玄器良久，气机早已在溃败边缘，再加上心生怯意，等若是多了一道催命符。

最终，她力所不支晕了过去，所幸有唐生姜及时搀扶。

法能面无表情，屈指弹去一缕磅礴真息。

始终留意着场中变化的方屿暗道不好，奋力挥手，足足掷出三十余张符箓，几乎是他的全部身家。

但法能终归是聚元巅峰修士，随着冰柱，冰棱，焰光，雷火逐一被指劲崩碎，方屿匆匆看了眼唐生姜和李汤圆，深深呼吸，攥在手心的最后一张符箓化为乌有。

土遁符。

方屿身形凭空消失，转瞬出现在唐生姜和李汤圆身前，位置恰到好处。

除了以血肉之躯抵挡，他实在想不到别的法子。

就在他心如死灰时，突然瞪大了昏沉双目。

有一抹浓淡相宜的绿意急掠而来。

它柔软，坚韧，且富有生命力。

就像一棵伸展枝桠的树苗，似乎仅用勃勃生机，便能撑破整个黑暗。

微风轻轻拂过，一名绿衣女子落至方屿身前，而那缕足以要去方屿小命的磅礴指劲已然随风消逝。

唐生姜惊声叫了一声姑姑，带着几分哽咽道：“姑姑，都是我不好，没能照顾好汤圆。”

绿衣女子转过身，视线掠过方屿，对着唐生姜轻轻摇头。

她柔声说道：“无妨，姑姑替你们出气。”

细细观去，这女子身着一袭碧绿华裳，身姿动人，恰如一山曼妙春景，至于容貌，也绝非清秀美艳这类泛泛之词可以描述，五官纤柔分明，尤其以娥眉凤目最为出挑，衣袂飘飘之下，不可方物。

另一边，法能不免皱起眉头，试探着问道：“敢问阁下是？”

绿衣女子回过头瞥去一眼，又分别看向悟觉与苦蝉，面无表情道：“不成想，静定秃驴收徒弟的眼光倒是凑合。”

说完后，她又冷冷道：“刚到那一位，现身吧，偷偷摸摸可不是禅宗一贯作风。”

静定老僧三名徒弟听得禅宗二字，神色俱变。

“阿弥陀佛，姑娘好眼力，贫僧禅宗明海，见过姑娘。”

一名穿着破烂袈裟的老和尚从天而降。

绿衣女子眉梢一挑，质问道：“你这禅宗来的老和尚，可是想阻我杀人？”

明海老僧点头答道：“若在别处，贫僧自是不会去管这等闲事，但卧佛寺脱胎于我禅宗，主持静定也与贫僧有过数面之缘。此间前因后果，贫僧也约莫知悉一二，不知姑娘可否高抬贵手，让贫僧代为惩戒这个犯下滔天罪业的孽障？”

这老和尚言语诚恳，有礼有节，看得出是一位常年行走世间的释门高僧，但这番言语仅换来绿衣女子一声冷冷嗤笑。

接着，她伸出一根玉笋般修长细嫩的指头，直指法能。

“我答应过一个人，一命换一命，所以他的命，我要定了。就算禅宗想要插手，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是禅宗，而不是他？

明海听罢眉头稍蹙，正寻思这口出狂言的女子是何许人也，绿衣女子已然有了动作。

她纤手一晃，招来了一片普普通通的树叶。

递至唇边，一曲轻灵小调悠悠传出。

明海老僧反应也不算慢，迅速如猿猴一般腾挪至法能身前，双手结下佛印，刹那间佛光大盛。

然而佛印才刚刚结成，明海老僧即知大势已去。

这以柔克刚本是等闲手段，但音杀之术号称无孔不入，哪怕铜墙铁壁也照样难以抵御，更何况区区佛光。

自从小调响起，法能便陷入了一个冗长梦境，人事不省。

妄境和幻境大体相似，两者同样作用于精神，不过前者显然更胜一筹，发端于受术者本身妄念，这对法能而言，绝对是一场浩劫。

身陷妄境的法能看到了一些画面。

在一轮凄寂圆月下，鬼门江风平浪静。

静定老僧背对江水，面向卧佛深深一鞠道：“唐家那段往事，老衲自知罪孽深重，卧佛寺该如何还债，老衲心中已有了主意，届时若姑娘满意，还请姑娘替老衲完成最后一桩心愿。”

绿衣女子足踩佛头，居高临下，衣袂飘摇。

听完静定老僧一番说辞，她漫不经心道：“噢？你这老和尚居然还有心思和我讨价还价？那就说来听听看，若只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答应你也无妨。”

静定老僧说他愿意赴死还债，坐化后会将舍利送予唐家后人，最后一脸苦涩道：“在这期间，老衲希望姑娘不要插手，当是贫僧给大弟子法能的一次机会，若他无法回头，便劳烦姑娘替贫僧清理门户。”

原来自己仍是一个木讷和尚。

法能默默流下两行泪水。

此时，一片枯叶从树梢上飘摇零落，盘旋一阵后触及地面。

人死如叶落，自此再无痛苦。

“阿弥陀佛。”

明海早知事不可为，低颂一声佛号，略有惋惜，但比起法能那具佛魔身，他更加震惊于绿衣女子的身份。

以一片凡叶施展出如此强大的音杀之术，并引致妄念加身，这般手段，漫说区区蜀州，就是放眼南域，恐怕也没几人能轻易做到。

明海老僧双手合十，施礼问道：“大音希声，妙化传神，敢问阁下可是来自妙音山？”

绿衣女子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当是回应，然后吩咐唐生姜准备离开此地。

“姑姑，先等等。”

唐生姜将脱力晕厥的李汤圆放至方屿身旁，继续迈步前行。

经过明海、悟觉以及生机全无的法能身畔时，他皆施以佛礼致意，最终来到苦蝉小和尚跟前。

唐生姜缓慢蹲下身子，双手递出盛有静定老僧两枚舍利的锦盒，诚恳道：“这盒子里的东西，本不该为小道所得，你拿着好了，想来静定老...老禅师也会同意。”

小和尚想也没想就拒绝道：“唐小施主，师傅说过，他是在替卧佛寺还债，所以小僧不能收。”

唐生姜摇头道：“小道并不是还给卧佛寺，而是要转赠予你。小道既是道士，得来无用，不若送予有大用之人。”

明海老僧听到这里，不觉发出一声浓叹。

“善哉善哉，看来日后道门又会有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绿衣女子只是静静注视着这一切。

她是始作俑者没有错，但她会尊重唐生姜的选择。

苦蝉小和尚愣了愣神，不知想了些什么，最终起身以双手接过锦盒，并对唐生姜施以诚挚佛礼致谢。

然后，他徐徐行至悟觉身前。

“师弟，这万万不可。”

悟觉自是明白小师弟是何想法，但不管从何种角度来说，他都没理由接受这两枚舍利。

苦蝉小和尚坚持道：“二师兄，既然师傅和唐小施主皆有意化解这段恩怨，我们又何苦执迷不悟？况且振兴卧佛寺，是师傅毕生心愿，这一点，相信你比任何人都清楚。”

悟觉面色一滞，不免抬起头看向绿衣女子和明海老僧，见两人无动于衷，他又沉默半晌，这才颤颤巍巍接过锦盒。

他终于有些明白，师尊为何会将那个机会留给小师弟了。

看到这一幕，明海老僧酣畅淋漓笑了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闻说此界道门有先天道胎肩扛大道之说，我佛门佛子又何曾差过？

苦蝉小和尚走回到唐生姜身畔。

“谢谢你。”

“不客气。”

“请问你的道号是？”

“小道没有道号，你可以直接叫我唐生姜。”

“我叫苦蝉，这是小僧的法号，也是名字。”

一袭清风拂过卧佛寺，几片簌簌作响的树叶起舞轻扬。

有人随风远去。

亦有人如日方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