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栖霞镇镇民们相继从睡梦中醒来。

他们各自裹上新衣，涂抹新妆，匆匆忙忙用过早点，终于将一切收拾妥帖，推开门后，分别替自家门户贴上一对崭新春联，然后纷纷闭目，企盼镇子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祈求一家老小无灾无险，万事顺遂，平平安安。

这个时候，有一道身影已经在小镇中忙碌穿行。

他在一处小吃摊停下了脚步。

“于婶，新年好，给我来十张春饼。”

“是小方啊，你也新年好。”

于婶家的春饼名气很大，几乎能与栖霞镇女性公敌张寡妇的美艳程度相提并论，味道自然是老少咸宜，人人说好。

瞧见身前青年一身臃肿装束，身后还背了个沉重行囊，于婶笑着用油纸裹好春饼，不禁打趣道：“按照惯例，剑堂可要明儿才开课。”

方姓青年一本正经道：“剑堂之事，不敢耽搁。”

于婶眉开眼笑道：“是是是，晓得你这孩子迫不及待，能被剑堂聘去，婶也替你高兴，去了剑堂，记得多帮那些孩子写几封家书，免得镇里那些叔伯婶子们挂念。”

“没问题，小事一桩。”

青年爽利应下，收好春饼，递去银钱后，抬头看了看逐渐亮堂的天色，慌忙告辞道：“于婶，我还得去张伯那儿买些笔墨纸砚，下次回来再陪你叨叨。”

栖霞镇位于蜀州境内，但和寻常小镇村落不同，在距栖霞镇不远的琅翠峰上，有着一座名唤青莲剑堂的修行学堂。

前段日子，栖霞镇有位老酸儒与世长辞，奈何这老头身上还兼着青莲剑堂教习之职，几日下来，不少栖霞镇镇民为了这份差事绞尽脑汁，后来是青莲剑堂着人送来一纸聘书，众人才肯偃息旗鼓。

对青莲剑堂挑中的人选，镇民们多少还是服气的。

毕竟方屿是镇子读书人中最出息的一个。

方屿年岁不大，从今日算起，满打满算也就十六岁，因自幼体弱多病，所以早早选择了弃武从文，如今看来也颇为明智，自学成才不说，十二岁那年还考中一个秀才官身，眼下更是被青莲剑堂聘去担任教习，也算是件一步登天的大喜事。

青莲剑堂坐落在琅翠峰山腰位置。

时至晌午，方屿终于来到青莲剑堂外。

他怔怔出神望着头顶那块匾额，压根就没留意大门内侧还站着一个大活人。

汪明远是土生土长的栖霞镇人氏，也是青莲剑堂堂主柳平的亲传弟子，一向被视作青莲剑堂众弟子之首。

两日前，他接到师命，说是初一会有位新教习走马上任，他当然知晓这新教习是取代老酸儒而来，主要职务是给他们这群只知埋头苦修的弟子研讲诗书经意，但他向来认为，这类货色，对修行毫无助益，得之无用，弃之正好，根本就是冠上加冠，多此一举。

可奈何师命难违，故而汪明远一大清早就守在剑堂门口苦苦等候，哪知晌午时分才等来了一个同龄人。

汪明远隔着剑堂大门仔细看了一阵。

这年纪轻轻的乡巴佬若是教习，那我不得是长老？

方屿身后行囊鼓鼓，衣服是一身极为恶俗的大红棉袄，腰间吊着一只破烂布囊，加上风尘仆仆走了大半天山路，略显疲惫，看上去确实挺像个傻里傻气的土包子。

“你是何人？在我剑堂外鬼鬼祟祟，究竟意欲何为？”

白等了好几个时辰，汪明远为数不多的耐性早已被磨光，此时又认定方屿并非他所等之人，免不了就要恶言相向。

方屿回过神，见是一位与自己年岁相仿的薄衫青年，挠了挠头，赧颜道：“抱歉，在下一时被这匾上字迹吸引，失礼失礼。”

汪明远皱了皱眉头，神色倨傲道：“闲话少说，若是无事，请尽快离开此地。”

“有事，当然有事。”

方屿一本正经解释道：“在下是依约前来赴任的。”

“赴任？”

汪明远眉头皱得更深了。

“给，这是贵堂差人送来的聘书。”

仓促答话间隙，方屿已从腰间摸出一封书信，双手递过。

接过聘书，汪明远细细看着信里边的内容，神色略显呆滞。

这人年纪轻轻，还真是师尊聘请的新教习？

要知道，除去那名驾鹤西去的老酸儒外，青莲剑堂教习可都是拥有一身不俗本领的修士。

方屿...名字倒挺眼熟。

汪明远微微一怔，似乎回想起了什么。

方屿发现对方神色古怪，一个劲儿地瞅着聘书发呆，料想此人与他年岁相仿，多半是一名剑堂弟子。

思及对方先前态度倨傲，而他身为教习，若是赴任第一天就在弟子面前失了身份，传了出去总是不妙。

方屿刻意理了理棉袄领子，抬高脖颈，摆出一副长辈姿态道：“真要说起来，你得称我一声方教习才是。”

“叫你娘！”

汪明远猛然俯冲，将猝不及防的方屿扑倒在地。

倒地后，方屿下意识触及腰畔布囊，却没有任何举动，因为面色狰狞的汪明远已经站起身，不像是要继续动手的样子。

这是？下马威？

然而事情远没有方屿想的那么简单。

汪明远非但没有收敛行径，甚至还俯下身子，将一只脚重重踩踏在方屿胸膛，并用聘书拍打着方屿脸蛋。

“我想起你了”

“你就是那个不足八日便被启蒙堂遣返的废物。”

“废物就是废物，你要真有胆子做这个教习，以后，咱们还有的是机会慢慢玩。”

青莲剑堂设有启蒙堂和剑堂，前者用于收纳稚童，教导他们淬体习武，一旦满足条件，便会按部就班被剑堂接纳，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修士。

而汪明远既然能坐上青莲剑堂首席弟子的位置，自是不会蠢到在方屿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下狠手。

来日方长嘛，以他修为，想收拾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不容易？

汪明远冷冷说完便扔下那张可怜巴巴的聘书，折返至青莲剑堂门槛位置，双手环胸，直勾勾盯着方屿，眼神中明显夹杂着轻蔑与不屑。

方屿面不改色站起身，轻轻拍了拍棉袄上的尘土，像个没有半分火气的泥菩萨。

莫名其妙受了一番屈辱和威胁，他心中当然很是窝火，虽说不太明白汪明远是哪根筋搭错了，但比起他此行所求，这些事又算得了什么？

方屿没去看汪明远一眼，只是埋着头，一步步走向青莲剑堂。

当他半只脚跨入青莲剑堂大门，冷眼旁观的汪明远忽然微微一鞠。

“先前不知方教习身份，失礼之处，还望见谅。”

“弟子奉师尊之命，已在此恭候多时，请。”

言行恭敬，几乎挑不出刺。

方屿故作木然点了点头，将汪明远脸上一抹戏虐尽收眼底。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第一步。

正月初一，方屿迈入青莲剑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