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白行对冯七珍还是有那么一丁点信心的。
看起来出身名门大派，也有那么一把子力气与几件似模像样的宝贝，特别是斩碎幻境的那一刀也实在很惊艳，让白行之前觉得，冯七珍也许有与背后黑手的一拼之力。
现在他不这么想了。
这是一尾金龙。
代表着人世间的至高无上。
这是属于人世间的传说。
他咽了下唾沫，看向冯七珍，就看到那位笑嘻嘻的，丝毫没有因为面对了一尾金龙而改变吊儿郎当的样儿。
神奇的，白行心下也稍稍安顿。
“你不用担心，它并不算是真正的龙。”
冯七珍一句话又让白行刚安顿的心提了起来。
他又重新观察起“不是真正的龙”，鹿角，蛇项，鹰爪，金鳞……不可能看错。
冯七珍好像知道他的疑问，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它大概勉强算龙，但又不是真正的龙。“
白行看到“不是真正的龙”眼睛眯了起来，像要发火的样子。
“你很大胆。”
冯七珍左右寻找，没发现有坐的地方，索性盘腿坐下了。
“这样不加防备，不怕我突然攻击么？” “不是真正的龙”往前伸了伸头。
冯七珍很光棍：“反正也打不过你，我就不挣扎吧。”
白行心想你还是再挣扎一下的好，这里还有另一个求生之人。
但他又觉得自己恐怕拿冯七珍没什么辙，一狠心也坐在她旁边了。
“好朋友，有难同当！”冯七珍很欣赏白行，拍他的肩膀，却只收到白行一个大白眼。
她毫不在意，继续说道：“你不是真龙，可不是我说的，是这本书里说的。”
她掏出“洞天藏鉴”晃了晃。
“虽然，这本书在梦貘的认识上出了点纰漏，那也是因为梦貘的情况太过特殊，在正常的外界里，并没有人见过白梦貘的存在。除此之外，这仍然不失为一本好书，实是我南华门世间行走的不二手册。”
“……把话说回从头，从发现不明白雾开始，我就有了一个想法，你的来历我何必费心思去猜，单是你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幻术，试问会的妖怪能有几个？我翻开‘洞天藏鉴’，统共也就找到了这么三种。”
冯七珍伸出母指。
“南荒有族九尾狐，善魅惑，世代承袭南荒巫女之职，最喜化作女子，妖娆婀娜，但一般来说，如果你是九尾狐，应该对白行下手，而不是我。”
她伸出第二根指头。
“弱水出魍魉，因其弱小，只能做小儿叫声，以幻音将人引入河中，剥皮食骨，说起来也算不得高明，只能哄骗无知孩童，连——”
她看看白行和梦貘，想找个标准，最终还是用自己打了个比方。
“——连我都骗不了，当然，十个魍魉也打不过我。”
“那么，真相就剩了最后一个。”
她伸出第三根手指，神秘的停了下来。
白行好奇的往前凑了凑，“不是真正的龙”和梦貘都往前凑了凑。
一时之间，三个脑袋都静静的等着。
冯七珍很满意他们的求学态度。
“说的口有点干了，不请我喝杯茶吗？”
赶紧又往后挪了挪，白行怕那只不知是真是假的龙在拍死冯七珍的时候把自己捎带上。
“不是真正的龙”居然没有生气，在他们面前招来了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溜茶壶茶碗。
里面竟真有好茶。
倒了一杯递给白行，冯七珍接着说道：“还有一种，于云雷中诞生，居住在太岳的蜃龙，能吐气成雾，聚气成楼，化四方之景，行云雨之能，传说蜃龙甚至可以用幻术具像化，有的更是能做的千人千想，对应出人曾经见过的景象。它名为蜃龙，但它其实不是龙，乃是蛇与雉所生，从外表看，与帝龙几乎一般无二。“
“你方才是不是以为它就是金色的帝龙？”
不需要白行回答，冯七珍又道：“其实蜃龙和帝龙虽然看起来一模一样，却还是有一个分辨的办法。”
“蜃身一半以下鳞尽逆。你看看它藏在树后面的尾巴，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那尾龙从树上慢慢的滑了下来，白行看到它后面部分的鳞片果然是倒的，有只爪上不知为何还有个“大”字。
“南华门果然名不虚传。”蜃龙蜿蜒到冯七珍面前，“你那本书说的都是真的，我的确是蜃龙。”
大嘴一开一合间，吐出的龙息离冯七珍和白行头顶不远。
“不会是你揭穿了它，它要杀人灭口吧。”白行小声问。
冯七珍倒是十分淡定：“那么，尊敬的蜃龙阁下，我可以提一个问题吗？作为我猜对你来历的奖励？”
蜃龙笑了笑：“问吧，在你被我吃掉前，或许可以满足你。”
“不会有那一天。”冯七珍不等蜃龙反驳，“我想知道的是，你刚才说，不死树死了？可它是不死树，不死树又怎么会死呢？”
矗立在流沙上的不死树，如今成了一碰就碎的存在，想到这样的宝贝可望不可拥有，冯七珍的心一阵抽搐。一个枝，一片叶也好，既然有缘见到，为什么不能让她沾些福气？果然还是命运的捉弄……
“哪里真有不死呢？天地万物皆有寿数，更何况只是一棵树。刚才你也高谈生而喜悦，维持本心……既然修道，缘何想不通？不死不过是个名字，无论叫什么，都逃不开生死宿命。”
蜃龙望着不死树，眼里有些不舍，它缓缓开口。
“你想必也看出来了，这里的时间与外界大为不同。当然，如果不是因为这棵不死树，我早就应该湮灭在这如梭时光里。”
冯七珍第一次变了脸色：“我……我以为是这里的时间是你在操纵着。”
“怎么会呢？”蜃龙低低地笑起来，“同为修道，你该知道时间是什么吧。这是天地间不被控制的存在啊!”
蜃龙又叹气道：“七珍你并不怕我，想必你也早就看出来了，如今我的寿元所剩无几。”
是啊，不然你该是混身金光闪闪的，早就晃花了我的眼，又岂会让我注意到你全身还泛着金中带绿的幽光，继而注意到你下半身的逆鳞……
但是冯七珍没有说出来，一个曾经如此强大的存在在她的面前忽然软弱，她调侃不起来。
“差不多是外界的三百年前吧，大兴辟麟王将我困入这里，为防止我逃出，同时以搬山镇压之术，将我一缕魂气压在空桑山下，一起锁进了这件法宝。所以三百年来，我连脚下这座空桑山都无法离开。”
蜃龙的声音透着无能为力。
“这里的每一天都太快，我的生命因此缩短。如果不是当初正巧带着一棵从大荒寻到的不死树树苗，你现在看到的我已经是魂消魄散。”
“如果我是真正的龙就好了，那么不死树也许现在还不会死。好死不如赖活，我也可以继续漫长的囚笼生涯，虽然煎熬，毕竟也还活着。但很可惜……我终究，不是真龙种。”
白行是不太明白不死树和龙种有什么关系，还没等问出，就听到蜃龙问：“你知道不死树的另一个名字吗？”
“龙血树。”
冯七珍和蜃龙同时开口
“看来南华门真的懂得很多。”蜃龙喃喃道。
“不死树要存活，就要用龙血灌溉，因此又名龙血树。我不是真龙，但勉强可归为龙之一属，可是我又终究不是真龙。”
“我用血养活了不死树，最初是想着有个伴能陪我到死，哪怕它不会说话。但没想到投以木桃，报以琼瑶，在外界千年一熟的不死果在这里受到时间影响竟结了数次果。”
“我每每濒死，得不死果救回性命，又靠它身续我寿命。如是反复，惜身惜命挣扎而过。”
“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深意，让我能够坚持到终于遇见你。”
“我？”冯七珍大吃一惊，她两手环抱，“我做了什么让你误会的事吗？”
“我曾以为，我将在此地慢慢结束自己的生命，甚至有时都记不起外面的日月是什么样子。特别是看着不死树一点点干枯，最后先一步离我而去。只是——“
蜃龙看了眼一直趴在一边的梦貘，脸上渐渐温柔。
“这只梦貘是十年前，嗯，大概外界的十年前误闯进来的。换做以前，我一定一口吃掉它，不给它机会，但那个时候我刚用血浇灌完不死树。”
“我的血已经在浇灌不死树中变得越来越稀薄，对不死树的效用越来越低，以至于后来每次都要加大血量，直至每次浇灌都要抽光我的全身的血。我那天身上气血尽失，正在用不死果救回自己，没有额外的力气去捉它。哪知它不逃走，反而逮到机会魇住了我，同时也吸走了我的噩梦。”
它看向梦貘的脸更加温柔。
“我所有的梦里一直都是辟麟王那张脸，在每一个梦里，他都能将我撕碎，斩首，剥皮，抽筋，镇压……我吓到发抖，吓到根本不敢睡觉，只要一睡着，这种噩梦就层出不穷。直到这个小家伙来了，我终于不用再做那些噩梦了。”
“这十年，是我一生最安心的十年。安心睡去，安心等死。”
“只是，我死后，这小家伙要怎么办呢？没有了我的庇护，它该怎么活下去？”
“我一直在想办法，幸好，你来了。“
“所以，我请求你。”
蜃龙的脸严肃起来。
“我以蜃龙的名义，以天穹之下大地之上所有曾经受我泽被的生灵的名义，请求你。”
“把它带出去。”
“让它能在外面自由的生活。”
“不要像我一样。”
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