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十二月十五日。临近中午，晴，西风。初升冬日暖洋洋照着大地，富春江上微微的薄雾被慢慢驱散，阳光照耀着大地，多了一层暖意。很快，这层暖意就让来势汹汹的乱军驱散了。
水寨寨墙之后，瞭望楼上。薄雾退去之后，瞭望哨远远看到富春江上突然涌出无数的竹筏，吓得两眼瞪圆，好久才惊恐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变形的声音：“贼军！贼军来了！好多贼军！”嘶吼了好一阵子，他才想起敲铁板示警……于是柳家小子抓起一支铁棍，狠命地敲击着望楼上悬挂的铁板。铛！铛！铛……
都头王胜听得望楼上铁板敲击得慌慌张张，从帐篷里面钻出来，远远嘟嘟嚷嚷骂道：“大惊小怪！又不是没有见过贼军！”说着，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赶到望楼下，手脚并用就爬上了望楼，一边爬还一边骂：“嚎叫啥？没有见过贼军？”
等都头王胜爬到望楼上，举目一看，也惊叫道：“直娘贼，这么多！……吹号！吹号！弩弓手！上墙！上墙防守！”军中号手听到命令，长长的天鹅号响起，弩弓手各自披挂起来，取了自己的弩与箭，奔向水寨寨墙。都头王胜手脚并用，往下爬，爬不到一半，嫌慢就干脆一跃而下，落地晃了晃，差点儿喷出一口老血。他也不管不顾，用力勒紧腰带，提上一口气，就立即奔去寨墙边，吆喝着驱使弩弓手整队站好。随着他一声声命令下达，弩弓手齐齐坐地，弯腰上弦，填箭，站起，举起弩弓，等待……
无数竹筏满江而下，挤挤挨挨，头尾相连，前面有胆怯的乱军看到旗帜招展的水寨，拼命想要划开远离，却被后面的竹筏推着挤着，无奈的飘过来。都头王胜冷眼看着乱军竹筏挤撞着散开、落水、挣扎，双手紧紧抓住木墙，只盯着那红色浮标……近了，近了！都头王胜声嘶力竭喊道：“望山！起三格！瞄准紫布头巾！射！”
嘣、嘣、嘣……一片弩弦响动之声，两百多支利箭呼啸而过，接着就是惨叫连连，都头王胜也不看到底有多少人落水，就催促着第二次上弦、填箭、齐射……三轮箭雨泼过去，对面的竹筏更是不敢靠近水寨，拼命要后退，而后面的竹筏已经占满了江面，哪里退得了？后退和前进的竹筏不断挤撞在一起，撞散了竹筏，乱军就哀叫着落水！落水之后没有扑腾几次，又被后续的竹筏撞沉，咕噜噜冒串水泡，就手舞足蹈地沉入江底了……
每一轮箭雨泼下，如沸水泼入蚁群，引发极大的混乱和死亡。若是此时有一架无人机在空中拍摄，那江面上人群，犹如蝼蚁一般混乱挣扎！
落水的乱军犹如下锅饺子，噗通噗通！这大冬日里，江水冰冷刺骨，落水者若不能得到不及时救治，哪怕抱着毛竹在水上漂浮，一刻钟不到就能冻僵！
水寨设立在花坪山下富春江西侧，弩弓的射程也有限，只有百多米。水寨弩弓再怎么努力，也只能射杀部分竹筏上的乱军。弩的精度与威力又大大不如后世的步枪，被放过去的乱军终究是多数。
在混乱与杀戮中，多数竹筏还是浩浩荡荡顺流而下，一路挤挤撞撞，漂到桐庐县城北面的江中。此地江面辽阔，宽广有五六百米，水流平静，令人情绪顿时一松。顺流行在前面的乱军才庆幸自己逃离水寨拦截，侥幸得活，却看到远处江中有一列船队拦江！那船队有近百艘大小船只组成，所有大船上船帆高挂，每面船帆上都写有斗大石灰白字：“丢弃兵器，免死通过！”
乱军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些竹筏上的头领几乎都被射杀，剩下的小兵小卒子都是临时裹挟从军，哪里有主意？眼看对面船队越来越近，甚至能看到对面寒光闪闪的刀枪箭头。远远地，三声鼓，紧接着传来一阵吆喝：“咚咚咚！丢弃兵器，高举双手，免死通过！”
终于有一个乱军士兵吓破胆，带着颤音哭嚎道：“降了，降了，俺不想死，俺想回家！”“噗通！”将手中的弩弓丢弃入江，接着整只筏子上的士兵像是被传染也似的，都噗通噗通丢弃了兵器。后面的乱军有样学样，越来越多竹筏上的乱军士兵都丢弃了兵器。
朱汉旌将船队排列成三角型，借着风帆、船桨、船橹，保持队形，缓缓向上航行，很快就和最前的竹筏遭遇。这几排竹筏上的乱军都是丢弃了兵器，高举双手，可怜巴巴望着朱汉旌，也不敢撑篙，就让竹筏顺流而下。
朱汉旌的座船大，而且旗帜张扬，船上密密麻麻的弩箭箭头在阳光下反射出凄冷的杀气，远远地，能够让人觉得骨头缝里冒出寒气来。
朱汉旌站在船头，心中默默数着这些顺流而下的乱军，估量过去了六七千人，接着再漂下来的乱军就开始不老实了，远远就有乱箭飞来。朱汉旌能猜出来，这是未经过水寨拦截的乱军，竹筏上头领多数还在，有人驱使士卒朝着朱汉旌射箭。朱汉旌再往远处看，远远江面上似乎有条小船，还有金黄旗帜招展……方腊来了？
站在船头的朱汉旌把一人高的大木盾往身前一立，大声下令道：“靠近了再射！集中攒射头领！”小鱼儿紧张上前道：“请王子后退！”
朱汉旌把木盾一拍，豪气说道：“本王子领军，向来身先士卒！左右听令：成三角箭头，跟我上！”
左右暴喏一声，士气冲天而起。小鱼儿拗不过他，转身吩咐：“加快速度，冲击悬挂金黄旗帜的方腊中军！擒杀方腊者，赏三千贯！”
有大嗓门士兵将命令一船一船传达过去，水手们备受鼓舞，于是个个奋勇挥桨，船只猛地加快速度，朝着方腊中军冲过去！
一路上，不断有箭噗噗噗钉在朱汉旌面前的大木盾上，朱汉旌头上有盔，面前有盾，只露出双眼，毫不畏惧，站得笔直，左右后面的士卒，只看到自己的统帅身如旗杆般矗立，身后猎猎飞舞的腥红披风，就是一面大旗！
小鱼儿看得心头热血直往上涌。他一个贫苦船民，不知道什么将帅风度，只在进城卖鱼时候听几次说话（注），觉得将帅都是一夫当先，所向披靡的英雄，那说话让人听了有瘾！几番夜深人静，他也曾梦见自己跟随那些话中的将领冲杀一场，醒来时候，还是在富春江上，还是那条小渔船，自己还是那个操持贱业的船民！此时望着朱汉旌背影，不知不觉已经恍惚入梦！这富春江仿佛就是一马平川的古战场，那王子就是当时名将，自己作为亲兵紧随其后！小鱼儿胸中一股气流热腾腾直直冲上脑门，气血翻腾，不禁嘶声高喊：“冲啊！加把力，冲上去！冲上去啊！”
水手们此时都是挥桨如飞，船就直直射出去。那方腊中军顿时惊呼一片，那条小船上的人就慌乱起来，左右竹筏都加紧向它靠拢，紧紧将其护卫居中！
此时敌我两船相距不远，朱汉旌可以清晰看到方腊中军船上居然有一个花头巾女人？再定睛一看，这不就是方百花么？此时方百花虽然白布吊着胳膊，脸色苍白，不知道为何还站在黄袍汉子身边？方百花惯于用弓箭，这样一个吊着胳膊的方百花还能护卫谁？朱汉旌本应该举起弩弓一箭射杀了她，可无来由的突然心里一软……一个连胳膊都抬不起来的女子，还是一个漂亮的长腿妹，让朱汉旌后悔与其战场相遇。
碰！
朱汉旌的大船迎面撞上竹筏，听到竹筏哗啦啦破碎溃散的声音，竹筏上的乱军就惨叫着落水！朱汉旌回头还是喊：“再加把力！”
水手们豁出最后的吃奶力气，大船毫不怜悯地压过江面上还沉沉浮浮的人头，用力撞向敌中军小船。这一路上连续撞击竹筏，偶尔有竹筏上水性好的乱军想要跳帮过来，大船上的弩手一射，就是数箭透身而过，软软地栽倒江中。就是朱汉旌自己，也是一手扶盾，一手持标枪，看到有人迎面跳过来，冷着脸一枪捅过去！
那一枪深深地戳入来人心窝！来人双手紧紧握住枪杆，张口喷血，之后就是面目苦楚，仰面歪倒，坠入江中，冒个血泡，再也没有看到他露出头来！
连续几个跳帮过来，让朱汉旌等人拙于应付。终于有一个青布头巾、黑塔也似的大汉动作灵活，在竹筏堪堪撞上木船那一瞬间，飞跃上船头！沉重的身躯灵活一侧让，避让开朱汉旌的枪尖，又撞翻了木盾，“碰”地把朱汉旌撞得倒飞进船舱。
朱汉旌本来就有伤在身，这一撞，顿时觉得自己全身骨头都给撞骨折了，爬都爬不起来。那黑塔大汉不管周围官兵，欺进来，举刀朝着朱汉旌就要剁。
木船冲向方腊中军时，小鱼儿紧张地护卫在朱汉旌身旁，瞪大双眼，紧张地刺倒了几个试图跳帮的乱军。没一刺，都是将枪深深地刺入乱军身体之内。船上不比陆地平稳，这一刺太深，就意味着乱军落水时，必然连人带枪都沉入水中。几次过后，小鱼儿手中就没有替补的长枪了。
朱汉旌身边多数是弩弓手，平时备用武器只有手刀，小鱼儿只能抽出手刀，紧张地握住，将那刀柄攥得都出水了。
那个黑铁塔大汉跳帮时，正是小鱼儿手中无长枪的空当。
他一脚沾上船板，护卫在朱汉旌身边的小鱼儿趁他立足未稳，斜劈一刀，劈断他半边脸！黑塔大汉犹不以为意，脸上挂着半豁的一片肉，还是举刀劈过来，幸而左右两个水手眼明手快，一起水里抽出长长的船桨，猛向他下腹部戳去！
这两个水手用力都是贼大，戳得手中本来极坚固的木桨都碎裂掉！这黑塔大汉也因此弓成一只虾米，蜷缩倒下。
本来觉得自己全身骨折的朱汉旌突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猛收腹，拄着手刀挺立起来，不待那个黑塔大汉坐起，就高高举起手刀，猛戳下去，把他连人带刀，都钉在甲板之上！那黑塔大汉犹未气绝，手脚乱舞。小鱼儿扑将上来，连连劈了数刀，才让他消停了。此时，甲板上已经沾血，滑得站不住人了。
小鱼儿犹自害怕他不死，用力把那黑塔大汉掀起，丢入江中，又举着木盾，护住前方，再倒转手刀，从腋窝下伸手过去把朱汉旌扶起来。朱汉旌被撞倒时，全身骨头已经快散架了，特别是肋骨旧伤疼得厉害，此时还能硬咬牙站起来！他也真是佩服自己，短短一个月，原来那个喝酒泡妞的文艺青年也能杀人破千军！
朱汉旌立在船头，腥红披风迎风猎猎，手下众士卒看到了，都是欢呼！那欢呼之下，连富春江水都被震得似乎要倒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