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秋，中国丰城。

听说茶瞎子其实不姓茶，之所以叫他茶瞎子，是因为他那一天到晚不离手的茶壶。有好奇的就问他，说瞎子，看你整天把这把壶抱在怀里，这到底是个什么来头？祖传的？ 茶瞎子听了便哈哈一笑，露出一口的黄牙：“客家说笑，本祖岂有此等厚福？天物之宝，吾有缘而幸获之矣。”天物？那人看着邋遢的茶瞎子抱着脏兮兮的茶壶直撇嘴，心说这他娘的要能是天物，老子家里的夜壶都能换金条了。

那会儿正是个动荡的年代，鬼子在中国烧杀抢掠，丰城三十多里外就是鬼子驻扎的春阳城。城里虽有国军的部队，但也是人心惶惶。

“听说了嘛！皇…日本人就要来丰城了！”马老二一句话惊的整个茶馆都消停下来了。就好像有人在茶馆里开了一枪似得，半天没人敢应茬。

“老二！乱吆喝什么！”茶馆的王掌柜怒喝一声道：“你少在这里胡扯！”

“天地良心！”，马老二一副要就义的架势，“小癞子早上告诉我的！他昨夜从春阳城回来，门口站岗的一直这么说呢！”

“你他妈放屁！”喝茶的刘胖子这会儿也缓了过来，“小癞子能听懂站岗的说日本话？你他娘的吃竹子拉簸箕，你就在肚子里编！”刘胖子一席话点醒了在座的所有人，一个个的都开始骂马老二满嘴放炮。

见众人不信，马老二急了，一拱火挤兑刘胖子道：“你他妈知道个屁！门口站岗是中国人！中国话还能听不懂？”

“马老二！给我滚出去！中国人还能给日本人站岗？”王掌柜已经怒不可遏，当下就上前去把马老二往外推，旁边听热闹的老赵也上去乘机踢马老二一脚。

马老二跟个泥鳅似的，嗖的一下从王掌柜面前滑倒了后面去，一边叫道：“不光有中国人站岗，到时候还要办个叫良民证的东西！要我说，都把钱预备好了，到时候……”没等马老二说完，一声真正的枪响把马老二后面的话全都打回了肚子里。王掌柜吓得够呛，哆哆嗦嗦回头一看，两个当兵的已经站在了门口，开枪是国军驻丰城的团长姜望，旁边站着他的副官。

“听你的意思，你现在已经是良民了。”姜望脸色不善，手里的勃朗宁从原本的朝天变成了朝前，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马老二，看上去随时都会开第二枪出来。茶馆里的人这下都坐不住了，一个个站起身挤到了两侧墙上，贴着墙想从门挤出去。

“都别走，一起听这位良民宣传宣传。”姜团长一句话，人群赶紧停下移动，脸上尽可能的想给姜团长挤出点笑脸来。马老二这时候哪里还有刚才的活泛，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姜望冷哼了一声，滚出去！马老二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放了他，一听姜望让他出去，像是得了大赦似的，朝姜望连鞠了好几下，一拔腿就往外跑。姜望看也不想看他，马老二跨过茶馆还没跑出多远，就被后面的副官一枪放倒在了路上。

“呸！狗东西，汉奸的骨头！”那副官骂道。

“姜团长。”王掌柜心里清楚，要是马老二被打死在自己茶馆里，不仅脏了地，这茶馆的生意也要黄三分。姜望知道王掌柜要说什么，但他这会儿已经没有心思听了，一摆手止住了王掌柜的话头道：“小五子，把这人拉到城门外挂三天，告诉所有人，给日本人当狗的下场！”

“是！”副官一个标准的军礼回应道。

……

马老二是死了，可马老二的话却是深深刺激陈三，准确的说，马老二话里的那个钱字，深深刺激了陈三。陈三是赌场和窑子的常客，钱本身就是被陈三挂在心头上的一个字，马老二口中那个良民证也要钱，再次提醒了陈三，得弄点钱了。

那天夜里，茶瞎子收摊回家，照例在老杨那里买了口山芋酒，老杨的山芋酒便宜，一口下去，后劲会“砰”的一下蹿上脑袋，就像肚里响了一个闷声的炮仗一样，劲头非常猛，故又被称为“炮打灯”。

茶瞎子喝了有二两的量，走起来路来开始晃晃悠悠，猫在墙角的陈三远远的就看见茶瞎子走路的样子，心里有了数，茶瞎子这会儿已经醉熟了，自己不光能得手，事后茶瞎子连谁抢了他都不清楚。茶瞎子哼着小曲往前走，陈三突然冲出来就是一夺，抢到茶壶撒腿就跑，不费吹灰之力，等茶瞎子反应过来茶壶没了，陈三早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果不其然，陈三顺顺利利的就从茶瞎子手里顺走了那茶壶，一路乐不可支的跑进赌场。刚一进赌场，陈三就高声嚷嚷着，“还账还账！”想在众人面前威风一把，但没人理他，所有人都忙在赌桌上，下注的下注，推牌九的推牌九。

陈三又尖起嗓子大叫一声，“陈三还账！”

一个耳朵灵的伙计听见了，急忙寻着声音找到陈三，随后紧紧扯着陈三的衣服道：“你还账？”

“废话！我陈三还连个账都还不起了？”陈三不耐烦的推开伙计的手，“黄爷在吧？”

“在里面和李掌柜唠着呢。”

“那就行了，没你的事了。”陈三把伙计晾在一边，大大咧咧的往里屋走，“我自己去找黄爷。”赌场的伙计莫名被陈三怼了一通心里有点窝火，但看在陈三一副揣着金条的样子上还是忍住了。伙计边走边想，陈三这是在哪发财了？想着突然一个激灵，好呀！这王八蛋，他刚才手里抱着的不就是茶瞎子的壶吗！

陈三走进里屋，李掌柜似乎正和黄爷谈到兴头上，见陈三进来，黄爷厉声骂道：“你他妈的没点眼色！进来干什么！？滚出去！”

陈三一脸痞笑，“这不是给黄爷您送钱来了嘛，黄爷看不上我，还能看不上钱不是？”

“钱？哦！我想起来了！”黄爷一拍脑门，“陈三你他妈还欠老子二十带响的吧！”

“对对对！”陈三笑的脸更皱了，“我就是来给您还账的！”

“呦呵！”黄爷乐了，站起身走上前拍拍陈三的肩膀，“你小子他娘的发财了啊，有两下子！”

陈三被黄爷拍的矮了三分，一边赔笑一边把茶壶递到黄爷的手上，“黄爷您瞧，这少说也是个唐货！”

“唐的？”黄爷接过来转头看向坐着的李掌柜，“李老哥，劳烦你给兄弟看看。”说着又把茶壶递给了李掌柜。李掌柜接过茶壶，一股“炮打灯”的酒味立马冲的李掌柜鼻子起皱。

陈三不住的赔笑，“这是从茶瞎子那里要的，这算命的不识货。”李掌柜瞥了陈三一眼，从上到下由内而外的看了一遍，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来，“景德镇出口。”陈三脸色发白，唯唯诺诺的应道：“是是，李掌柜的好眼力。”

“好眼力？”李掌柜讥讽的意思更甚，说着把茶壶还给陈三，用手指着茶壶内口的地方道：“诺，这上面不是写着嘛。”黄爷凑过去一看，顿时脸都给气绿了，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两行字，民国六年，江西景德镇。

“你他妈的，拿个夜壶来给老子还账啊！”“这是…这是我拿错了，我这就回去给您找去……”陈三吓得腿直抖。

“滚！”黄爷暴喝一声，陈三像是得了大赦似的，几乎是连滚带爬的逃出了里屋。出了赌场，陈三看着手上的茶壶气不打一处来，正巧，茶瞎子此时就坐在赌场对面的墙根底下，也不知道是不是一路就跟着陈三来的，陈三此时没空想这些，高举茶壶砸在了茶瞎子身上，茶瞎子被砸的哎呦一声，连忙把从身上滚落的壶紧紧抱在怀里。陈三见茶瞎子这样更来气，学着黄爷的语气骂道：“你这就是他妈的是个夜壶！老子不稀罕，留给你装马尿吧！”说完又上前踹了茶瞎子一脚。

茶瞎子此时的酒已经醒了，听出是陈三的声音，忍着疼说：“尔贪盗财物，必有血光之灾！”

“我血光你妈！”陈三气的两眼发红，左右四顾，捡起了一块砖头，“老子现在就给你算一卦，你他妈的现在就有血光之灾！”说完一砖头拍在了茶瞎子脑袋上……

就这件事之后，茶瞎子手里的茶壶和夜壶一样便传遍了整个丰城，不过倒没人去取笑茶瞎子，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笑话，倒是陈三被宜春院的姑娘们笑了不少日子，抢茶瞎子的茶壶还不如去偷刘姥姥的裹脚布。至于茶瞎子，除了脑袋上多了一道疤之外和往常没什么区别—除了今天。

今天不太一样，正午时分也是阴沉沉的，茶瞎子闻的出这空气里带着水气，今儿得早收摊，茶瞎子盘算着哼起了歌伸手去数茶壶里的卦钱，看能不能拨弄出一口“炮打灯”。就在他数钱的时候，来了一位算卦的。这位生得虎背熊腰，穿着一身蓝军装，背后披着一件披风，帽镶青天白日徽，腰间挎枪，白手套，手里拿条皮鞭，眼里带着常人没有的英气。

那军官坐下了把皮鞭一放，“算命的，我能不能把春阳的鬼子收拾了？”

茶瞎子心中一动，这些年来给人算卦见过形形色色的各路人，有测姻缘前程的，有问红白喜事的，也有歪脑筋来算时运的，可这路为国杀敌的真英雄却是头一遭！茶瞎子不由得对这人起了敬意。“

好汉心怀壮志，自有鸿运助之，何事不成？”

“哈哈哈！你知道春阳有多少鬼子吗？”军官听了大乐，“算了算了，还挺会说话，生辰八字的过场都不走了？行！”说着掏出一块大洋扔进茶瞎子茶壶里，起身扭头就走。

茶瞎子急忙掏出那块大洋道：“好汉留步！”“嫌少？”

“绝无此意！”茶瞎子又向军官递出那块大洋，“愿以此银，换春阳太平。”

军官有些吃惊的走回来仔细端详茶瞎子，茶瞎子静静的举着那块大洋，一言不发，反而最好的诠释了自己的诚意。军官看着茶瞎子，茶瞎子举着大洋，两人就这么对峙了几秒，军官目光认真起来，拿着皮鞭的手接过茶瞎子手里的大洋，另一只手摘下帽子重新坐下，把帽子放在腿上道：“国民八十九师489团团长姜望，请教阁下大名。”

茶瞎子从未受过这般待遇，他不懂这些文明人的礼数，只是本能双手激动的立刻抱成拳，“我叫齐诡！”

“多谢齐兄弟好意。”姜望一把抓住的手，齐诡先是一惊，而后又急忙想挣脱出来，生怕自己沾着“炮打灯”残渣的手弄脏了姜望的手套。但姜望握的很紧，齐诡没能挣脱。好在没过多久，姜望就松开手点了一根烟。齐诡闻见烟味，知道姜望应该还有话要说，默默的不出声。良久，姜望缓缓道：“知道现在丰城都在传什么吗？”

齐诡知道姜望在说什么，这几天已经不止一个人算过小鬼子来了丰城后的事，但所有人算的都是怎么逃，怎么躲，有的甚至直接问在鬼子那里的官运。

“传……小鬼子要来了。”齐诡想了想，说了一个在他看来最轻描淡写的说法。

“哈哈哈哈哈。”姜望听了捂脸大笑，虽然齐诡看不见，但他能听出来，姜望的笑里带着哭颤。没等齐诡开口，姜望自顾自的说道：“国耻啊！国耻啊！！！我泱泱大国就这样被日本人骑在头上，四万万五千国民脑子里想的难道都是自保？都是怎么去给日本人当良民？！”

“好汉……”

“呸！”姜望恶狠狠的道：“春阳的鬼子要来了，我不想跑，我也不能跑！就是死，我也要死在进攻的战场上！”姜望说完把把原先的那块大洋又塞进了齐诡的手里，“齐兄弟不必再说了，收好便是。”姜望说完松开齐诡的手，戴上帽子又要离开。

齐诡的心躁动般跳动着，一股沉寂已久的热血以洪水的气势，在他的胸口重新涌动起来！齐诡感到一股无法克制的狠劲，那是一种他无法抗拒的力量！这股狠劲正以近乎命令的方式驱使着他，容不得他做任何思考！八个大字冲击着他的脑海——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好汉留步！我助你一臂之力！”齐诡几乎是咬着牙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

姜望看向齐诡，脸上流露出欣慰的笑容，但还是惋惜的说道：“兄弟双眼失明，如何开得枪？”

齐诡拼命的摇着头，“我能送好汉千军万马！”

“千军万马？”姜望皱起了眉，再一次坐下问道：“哪里来的千军万马？”

“只要有枪有炮有军饷，哪里找不到铁骨铮铮的汉子！？”

“唉。”姜望摇摇头，“这道理我自然懂，可哪里来的物资啊。”

齐诡问道：“好汉可知曹操？”

“这谁不知道啊。”

齐诡压低了声音：“那你可知摸金校尉和那发丘中郎将？”

姜望脑子很快，一下子猜到了齐诡的意思，同样也低起了声音，“这算以祖财保祖土？”

这时齐诡突然抄起茶壶摔碎在地上，碎片到处都是，姜望吓了一跳，紧盯着地上的碎片，在碎片中，有一段白色的绸子，上面写着画着不少东西。姜望捡起来问齐诡：“这就是地图？”

“没错，但不是古墓的地图。”齐诡的脸上露出笑来，“我借你一双眼睛。”

……

1939年，春，中国丰城。满城张灯结彩，最穷的人家此时也挂上了自制的灯笼，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姜团长大军出动，联合友军一举消灭了春阳的鬼子和汉奸，今天就要凯旋丰城来。老百姓们一起在城门恭迎姜团长。

“姜团长果然是神人，你们看他的眼睛，天生异瞳，过去那霸王项羽就是这样的！”

“你们看他旁边那个骑马的，还带个墨镜，是不是个瞎子啊……哎！这人是不是茶瞎子？”

“别瞎说，人家和姜团长是过命的交情！”一队人进城后休整了下来，姜望吩咐了手下人几句后就和茶瞎子一起出去了。两人走了几条街，像是在乱逛，又像是在找人，最后两人走到了黄记赌场。茶瞎子道：“应该就在这里了。”说着两人一起进去。刚一进赌场，茶瞎子就听见陈三尖声尖气的声音，两人拨开人群来到陈三面前，被拨开的人本来还火，一看是姜团长，都把气憋在了肚子里不敢作声。

陈三见姜团长过来，连忙鞠了个大躬，叫声军爷好，在看向戴着墨镜的茶瞎子，刚想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惊呼道：“茶瞎子！”茶瞎子哈哈直笑，笑的陈三腿肚子只打抽，笑着笑着，茶瞎子突然一伸手摘下了脸上的墨镜，一双眼睛铮明瓦亮的瞪着陈三，一时间赌场里惊呼迭起。

“尔，贪盗财物，必有血光之灾。”茶瞎子不紧不慢的声音此刻在陈三耳中犹如催命的咒令一样，吓得陈三身子一软，直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茶爷！”陈三不住的叩头，裤子都湿了。

“时辰到了。”茶瞎子轻轻的说道，姜望抬手一枪正中陈三眉心，陈三最后看到的，只是姜望那双异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