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二早上，邺城冀州牧治所，大汉司空、录尚书事、领冀州牧、武平侯曹操正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官署内摩挲着一卷帛书。每当曹操遇到难以决定的事时，他就会一个人呆在屋里看这卷帛书。
“哎……”不知道过了多久，曹操放下帛书，站了起来，揉了揉发酸的腰。曹操转头看向边上铜镜中的自己，三梁进贤冠下未曾遮蔽的两鬓上，些许白发倔强地生出，下颚的美髯中也探出了不知几许白须。
五十二岁的曹操尽管已须发生华，但在外人看来，手握大权，睥睨天下的司空仍然精神矍铄，威严无比。
随着曹操实际控制的地方逐步扩大，他与汉天子之间的矛盾就越来越大。建安五年的“衣带诏”事件就让曹操心有余悸，也让曹操如无必要是不会去见天子的。
克定河北后，为了避免与汉天子发生直接冲突，也是为了掌控新下的地方，收拢冀州士马，曹操在建安十年就决定将霸府逐步迁到邺城。
同时也因为地盘与权力的扩大，曹操和尚书令荀彧也逐渐产生了矛盾。荀彧反对曹操营建邺城，而建议曹操修复洛阳。荀彧在政治上倾向奉天子以令不臣，他对曹操的定位就是一个齐桓晋文一类的人物。
权力的滋味让曹操迷醉，他不可能放弃手中的权力归还给汉天子。即便他想这么做，跟着他起家的那些寒门、豪族绝对不会允许曹操这么做的。归政天子这件事，对曹操麾下分享了权力的士族而言是无所谓的，反正不管谁当政，都要用他们治理地方。而那些没有分享到权力的士族则是汉天子天然的盟友，是曹操隐藏在暗处的敌人。
东汉王朝的帝王在百余年来屡次想要从士族手中收回权力，都遭到了失败。一个弱势的天子完全符合士族的利益，而一个强势的权臣想要登基称帝，并不符合士族的利益，他们绝对不想要一个随时可以拿刀架在他们脖子上的强悍君王。就如同穿越先行者王莽一样，作为一个可以共享权力的权臣时，天下人纷纷盛赞；当王莽开始改革动了士族豪强的蛋糕时，他就呵呵了。
很遗憾，如今的汉天子就是一个弱势的君王，而司空曹操则是一个强势的权臣。如果曹操能分享他手中的权力给士族，继续维持一个弱势的君王，那么士族做梦都能笑醒。然而，曹操居然抑制兼并，压制地方。更让士族愤怒的是，曹操居然招募流民屯田。
现在的大汉就是经济双轨制，屯田官独立于州郡县，隶属大司农（实际还是属于司空府）。民屯就是汉代版的国营企业，军屯则是军队农场。州郡赋税从自耕农和地主身上收取，实际掌握在士族豪强手中。自耕农破产后，士族豪强本能地兼并其土地，收纳其人口为徒附宾客。人口被士族豪强隐藏后，国家赋税收入就少了，而屯田的扩大自然让士族没有了土地和隐户的来源。因此二者的矛盾是不可调和的。
“司空，郭祭酒求见。”门外传来许褚的声音。
“让他进来，算了我自去迎他。”曹操吩咐道，随后曹操就打开了门出去。
“嘉拜见司空！”郭嘉在庭中向曹操行礼道。
“奉孝，你可要保重身体，操还要仰仗奉孝为我划策，且随我进屋吧。”曹操看着郭嘉苍白的脸色有些痛惜地道。
“多谢司空关怀，嘉无事。”郭嘉跟着曹操进了屋里。
“奉孝所来何事？”待双方分宾主坐下后，曹操轻声询问道。
“嘉正为司空北征之事而来。”郭嘉正色地说道。
“哦？请奉孝详谈。”曹操前段时间问诸将北征之意，诸将都不愿，托词刘表会遣刘备突袭许都，大家都倾向南征荆州。其实曹操明白，三郡乌丸那些人穷得尿血，打他们哪来的油水，而荆州就不一样了，打下荆州，军中将领们都会发财。
“嘉以为，司空虽威震天下，但三郡乌丸并不认为司空能跨越几千里远征，因而不会防备司空。如若我军突然攻打，必定可以击破他们。”郭嘉先是给曹操分析北征必胜。
“操亦以为如此。”曹操抚须赞许道。去年董昭挖的平虏渠、泉州渠已经很明显地表达了曹操要对胡人动手的决心。
“且袁本初树恩幽冀民夷，袁氏兄弟托庇在三郡乌丸。如今河北之民只是为司空军威所慑，并未得到司空的恩德。若南征荆州后，袁氏兄弟得乌丸之助，入寇河北，袁氏故旧与之响应，则冀州危矣。”接着郭嘉又给曹操分析后患不除而南征的后果。
“此正是操所担心之事。”曹操明显是不会给袁氏兄弟丝毫机会，斩草除根的道理连农夫都懂。
“刘景升此人，只会坐在屋中谈论天下事（用现代语言来说，刘表就是嘴炮党、键盘侠）。荆州豪强林立，荆南四郡慑于军威，表面服从刘景升。刘备此人虽是人杰，但刘景升才不及刘备，故不会，也不敢重用刘备。所谓刘景升遣刘备袭许都，纯属无稽之谈。若能，刘景升早在建安五年就袭取许都了。这次北征后，即便国内空虚，也是很安全的。司空不必担忧。”郭嘉分析北征并无后顾之忧，劝曹操下定决心北征。实际上刘表也没有如郭嘉说的那么不堪，至少比烂之下，他也是一时俊杰。当然和曹操袁绍比，那就呵呵了。
“大善，唯奉孝知我心。”曹操本来就属意北征，郭嘉的话坚定了他的决心。
“嘉只论事而已。”郭嘉谦虚道。
“奉孝，请你一观此书。”曹操把案几上的那卷帛书拿给了郭嘉，有些感慨道：“本不欲人观，然今时今日，奉孝可矣。”
郭嘉打开一看，
“司空曹公赐鉴
青州刺史整恭叩钧安
愚闻：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愚已病入膏肓，恐将不久于人世，恨不能为公扫平天下。……
愚闻袁氏外宽内忌，用人唯亲，……
公天下英雄，用兵有孙吴之能，……荀文若有萧何之才，……荀公达有良平之奇，郭奉孝足智多谋，彼等运筹帷幄之中，必能佐公决胜袁氏于战阵之上。
……张文远虽为亲仇，然愚亦以为其勇冠诸军，……愚亦自以为同类。其余各人亦勇于任事、忠于职守，吾等万众一心，此众胜也！
愚闻江左之地士族高门林立，……
如此，公可专心北方，此一胜也！
陈留河道纵横，鸿沟水、阴沟水、济水、濮水、浪汤渠、睢水交汇于俊仪，此中原要地，高祖与项王军争于此。此地利胜也！
自邺至黎阳……许都至扶沟……如此，吾军粮秣转运之利十倍于袁氏。此辎重胜也！
遣一将守虎牢，可护鸿沟水阴沟水侧翼。……
大军层层迟滞袁氏，待袁氏兵卒疲敝，粮草不济，于俊仪与袁氏决战，则必能战而胜之，河北精锐必为公所擒。
然袁氏不可卒除，……
如是者三，步步蚕食，公可平定河北。河北既平，公当引军北伐胡夷。整以为北伐之由有三，一则鲜卑有坐大之势，匈奴有不臣之意，乌丸有觊觎之心；二则公虽威震天下，然胡夷不识天威，误判形势，恐其将祸乱边地；三则北地有良马牧人，公宜自取以壮骑兵。胡夷既平，且修养生息，经营河北。河北之地，以邺城为重。邺西依太行，北临漳滏二水，南望大河，周有沃野千里，民殷物富，此霸王之基也。二十年后，大军南下，公必能一华夏，再造乾坤。
今当永别，公不必伤怀，李氏子弟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幼弟年尚八岁，家中长辈皆没于军中，若能，乞公照拂一二。
望公珍重。
整泣血再拜
建安四年秋八月于乘氏。
”
郭嘉越看越心惊，看完后把帛书还给曹操，脸色凝重地拜倒在地上，道：“昔日嘉以为李平成只匹夫之勇，未曾想其谋深远如斯，嘉诚不如也！”
“操于李平成，名为上下，恩若叔侄，惜其早夭，又无子嗣。操竟不知如何酬其功……”曹操每当想到这时，就满怀愧疚，此时已泪流满面。人总是怀念失去的人，当李整的遗计在曹操手上一步一步实现，而被曹操寄以厚望的曹家夏侯家子弟却不尽如人意，加上他本人已经去世，曹操就会在心中不断地自我完善李整形象，直到趋近完美。现实中很多夫妻感情不好的朋友，你们一定在心中认为前女友或者前男友很好，其实就是和曹操一样的心路历程。
“司空不必伤怀，李平成亦有言‘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其求仁得仁。嘉亦拜服李氏满门忠烈。”郭嘉对李整也是巨有好感。（李整遗书中对曹老板麾下各种吹，手动滑稽）
“此正是操表李曼成鹿城乡侯之因，非其斩袁谭也。”曹操向郭嘉解释了李典升爵的原因。
“只是不知李平成胞弟现在何处？”郭嘉问道。
“平成幼弟行五，今岁已十六，名唤彦，据李曼成说，其今已来邺。”曹操收了收悲伤的情绪，微笑着对郭嘉说道。
“这李五郎其人如何？可娶亲否？将来若有子嗣，可否择一子继平成之嗣。”郭嘉关心地问道。
“我家二郎言李五郎虽不擅经书，然其于算学颇有天赋。李五郎尚未娶亲，操本意以女嫁之，奈何年龄不适，甚为遗憾。听闻辛佐治长女贤，奉孝可愿为我探询佐治之意。”曹操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
“司空，可否招李五郎前来，待嘉听其言，观其行后决定如何？”郭嘉也要先了解下李彦的为人才行。毕竟辛毗辛佐治不仅是他老乡，还是他好友，要是李彦为人不堪，他是不会坑兄弟的。
“如此，来人，去李曼成家招李五郎前来。”曹操也想看看这个十五年没见过的孩子，于是吩咐侍卫去找人来。
“速去！”曹操见那名侍卫没有马上去，就再次下令道。
那名近卫看了看曹操，又看了看许褚，欲言又止。于是许褚上前对曹操说道：“司空，李五此时不在李曼成家。”
这下曹操也奇怪了，“仲康何以知之？”
“秉司空，二公子邀请李五今日去他家中，曹子丹作陪。李五在二公子家门前差点与何平叔冲突，宿卫营报称何平叔嘲笑李五貌丑，李五骂何平叔不男不女。”即便耿直如许褚，也会选择性地不说何晏与曹丕的龌龊。
“你去二郎家中把李五唤来！”曹操命令那名侍卫道。
这下曹操就尴尬了，本来想让郭嘉给李彦牵红线，结果就听到李彦“貌丑”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