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刚才在解释病情的时候，一直观察着赵小明，他发现赵小明眼中露出的希望的目光。这种目光他以前只有在即将出院的人身上看到。

一般来说，被宣布时日不多的患者一般都是迷茫或者绝望的或者其他负面情绪，很少有违常理。

可是，医院里本来奇奇怪怪的事情就多，李医生也没多想。

赵小明在听闻李医生说自己时间不多的时候，思想早已鸿飞冥冥，后边李医生的解释根本就没听到。

他知道长久以来的折磨终于有了完结的一刻，他的内心已经欢呼雀跃了，连身上的阵阵隐痛也在这一刹那消失殆尽。

赵小明向李医生询问自己是否可以坐起来。

李医生表示可以，并主动帮他调高上半身的护理床垫，顺势给他垫了个枕头。

赵小明靠着床枕，终于在护理床上艰难的直起半个身子。他对李医生道了声谢谢，望向窗外，眼光中没有留恋。

李医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外边，外边是平常最常看到的城市夜景，霓虹灯星星点缀期间，并不稀奇。

他大悟道：“你是觉得生命如同外边的景色那样惺忪无奇，并不值得你留恋对吗？”

“？？？”

赵小明转头，不明所以，但他发现李医生表情有些尴尬，为了缓解这种情况，道：“这，和你说的差不多。”

在一些小事情上，不可避免容易造成尴尬和引发争论的时候，赵小明都会尽可能的顺着对方。

之后，赵小明和李医生进行了短暂的交流，李医生建议赵小明可以早些休息，然后接着忙碌去了。

折腾了许久，赵小明也觉得累了，没多久他就睡着了。

……

5月1日凌晨5点左右，赵小明醒来。

他语音唤醒电视，调低音量，换到新闻频道。

新闻频道是一位女性职业装的AI主播在播报新闻。这个AI的原型是200年前的一位早已过世的新闻主播。

由于当时真人动作捕捉的保存，加上技术爆发式发展，现在的AI主播已经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AI已在各个领域辅助人类发展发挥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新闻播放的是重播，内容是关于教育制度的改革。

得力于当代技术的高速发展，利用直播的方法，Z国的中小学生，高中生，大学生等不管身处何方，都能同时接受到国家最好的教授们授课。

在学校现场的老师只负责提问和解答学生问题，给了年轻一代最优教育的同时，也极大的缓解了教师压力。

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是一个学校里一个班的学生正在专心的看大屏幕学习，最后一排有一个相关学科的老师在监管学生听课或是修改学生作业试卷。

电视上有关学生老师的多画面的缓慢播放，AI主播做出该段教育制度改革的总结：

学生接受最好的教育，老师们也可以花更多时间关心学生的心灵成长，引导学生树立正确的价值观，而不是像许多年前为了备课讲课疲于奔命。这历史性的改革。

新闻结束，然后是广告，接着是下一则新闻。

下一则新闻报道的是有关一起车祸。新闻中，改造人醉驾不慎将自然人重伤致死。本是常见的交通事故，肇事人主动认罪，态度良好，正在接受相应的处罚。却因为肇事者属于改造人后，偏离了醉驾危害这个论点，让其及其亲友遭受了网暴，在网暴之后，网络上又掀起了改造人和自然人的舆论之争。

这时候，房间的门锁转动发出声音，随后走进一个白大褂的男医生。

“哟，你那么早就醒了！我还以为还得等你一会。”

赵小明抬眼看了下时间，刚好六点。

进来的男医生，正是那位帮自己入院唯一的医生朋友周正。

周正已经65岁了，他是一个生物改造人。

因此，周正看起来只有三十来岁，一点也不像赵小明垂垂老矣的模样。

周正看到赵小明精神不错，也面露笑容，心情跟着很好。

赵小明道：“年纪大了，容易醒得早。”

周正道：“其实你可以选择继续活下去的。你可以像我一样”

他说完，还配合地张手转了一圈，展示了他那高大威猛的身体。

赵小明道：“我觉得可以了。生老病死本来就是人生的常态。”

周正没有再劝，他把一张凳子拉近床旁坐好，换了个话题道：“听闻你昨天叫得很惨，我特地过来看看。”

赵小明老脸一红，道：“我只是遵照医嘱。”

周正若有所思，道：“我印象中你一直是极为隐忍的，是现今改造新人类的绝佳人选。”

有时候延长生命并不是世人眼中的那么美好，至少在脱胎换骨的时候那种经历是难以想象的。

周正回想起那段经历，还是心有余悸。

周正没等他接话，继续道：“我知道你对这个不感兴趣。说来这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初……”

赵小明打断道：“这和你没有关系。”

周正这时情绪有些低落：“唉，终归是我起的因。”

赵小明开始赶人：“如果你是来说这个的，那么你可以走了。”

周正道：“唉，别介！我今天来除了看看你，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你重新签订文件”

赵小明道：“文件，什么文件？”

周正道：“就是你之前不是签署了遗体捐赠吗？现在关于遗体捐赠有了新的规定，因此需要你重新签字才能完成遗体捐赠。”

赵小明狐疑道：“什么新规定?”

周正低下头，正好避开了赵小明那探寻的目光，他从旁边的文件袋里取出那份新文件。

他手指指着某处，道：“就是这里。六，遗体捐赠后可能将会用于当代生物科学技术的最新研究。请捐赠者悉知。”

赵小明警铃大作道：“当代医学的最新研究是机械化改造和生物化改造吗？”

周正连忙摆手道：“不是，绝对和这两个没有任何关系。我敢打包票！”

赵小明放下心道：“那就好，只要不是这两个，用于科研也没事，这个我是支持的。”

周正好似了松了一口气，将文件和笔递了过去。

赵小明总感觉哪里不对，于是又仔细看了一遍那份合同。但他只发现除了新加的那条，其他和原来的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能真是自己多心了，人家一大早跑过来为自己忙后事，不谢谢人家就好了，还怀疑什么呢。

赵小明道：“好了，给你！”

周正喜滋滋的接过：“还好赶得及，真怕你没签就没了。”

赵小明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因为新规定，旧文件作废，那么自己的遗体真就不好处理了。

他没有后人子嗣，曾经为了自己后事头疼过，甚至打算花重金请人处置自己遗体，烧成灰灰然后做肥料。

后来，赵小明跟周正说过这事。周正提建议表示可以进行遗体捐赠。

于是，他就果断的报了名，还立下遗嘱，将一生积蓄捐赠给了周正所在医院。 就这样，了却了赵小明一桩心事。

赵小明道：“剩下的事情就麻烦你们了。”

周正边收好文件边道：“不麻烦，不麻烦。”

赵小明想到周正刚才的话，道：“当年的事情真的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周正情绪低落回道：“我知道，我知道。”

但当他看着文件袋的瞬间，似乎一下子就调整了过来，突然变得兴致盎然起来。

周正问道：“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小明也不想提那个事情，见周正心情变好，倒也好奇。

于是，他顺着周正话的思考了一会。

赵小明这才答道：“如果有来生，我觉得那也和我没多大关系吧。我觉得一个人活着的证明并不是机体存活这么简单，更重要的还有记忆，记忆才是一个人活着的证明。”

他继续道：“我觉得白娘子或许不是为了给许仙报恩。她只是了却自己的一个心结。当年的救白娘子的人已经确确实实的死去了。即使转世了，没有前世的记忆也就和前世没有干系了……”

周正觉得再让赵小明说下去，话题不知道偏到何方，他知道赵小明时间不多了，得抓紧时间。

于是，周正出声打断补充道：“我是说，如果来生，来生你还带着今世的记忆呢？”

赵小明心想如果这是真的，那一定是孟婆汤造假，想起了网上那段关于喝孟婆汤的笑话。

……

奈何桥上，一个男孩已经喝了十碗孟婆汤了，孟婆见了阻止道：“够了，别喝了，你到底忘不了什么啊？”

男孩呆滞的回答道：北京市第三区交通委提醒您，道路千万条，安全第一条，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

赵小明想到这，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周正看赵小明笑了，受他感染，也忍不住跟着笑，问道：“你笑什么？”

赵小明忍不住回道：“我想起高兴的事情！”

周正也想到那段有关美人鱼流传已久的视频，这才放开了笑道：“我问你的你还没答呢！”

赵小明觉得还是不能说些比较偏离主流观点的话来。想想什么话周正听了会比较顺耳，于是开始整理思绪。

片刻，他开口道：“如果有来世，不求大富大贵，我只希望活在太平年代。没有战争，社会稳定。不受人欺辱，平平安安的长大，娶妻生子。有个地方可以安心工作，安心生活，和自己的妻子后代安稳的度过后半生。”

周正暗暗记下，然后开玩笑似地说道：“开金手指，建功立业，称霸天下，收货多份爱情，创建多份新兴产业，这些不想吗？”

赵小明笑得更欢了，道：“这不是以前某些网文流行的套路嘛？不过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这么精彩的一生，我是掌控不了的。”

周正道：“好了好了，我算是知道了。”

……

等周正走后，已经早上7点多了。

赵小明才突然发现自己今天精神头特别好，痛疼也不怎么感觉到，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加了量的药物的关系。

窗外的天很蓝，万里晴空，只有几片云朵漂浮其中。

赵小明看着新闻，回顾着自己的一生，似乎就暂停在了二十八岁那天。

身边的人总会劝说，希望赵小明走出来，开始新的生活，这其中也包括周正。

可有的人走不出来，就是走不出来，就如同《海边的曼彻斯特》里的男主角一样。

新闻还在播报，但赵小明突然就觉得很困了，然后没有等到医生们查房，就睡了过去。

他想起了刚才周正的提问，嗫嚅道：

“重来一次又怎样，活着很累的。”

“如果有灵魂，我也只希望自己死后灰飞烟灭。”

想到终结之刻即将来临，赵小明带着期待睡去。

如史铁生所言，他打开怀抱，准备拥抱属于自己人生最后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