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力崩溃事件引起了世界魔力的巨大变动，甚至惊醒了沉睡多年的龙族。龙族从深山中睁开眼睛，用翅膀遮蔽天空，疑惑不安地目视残破的世界。

“阳光之神、暗月之神以及慈悲与怜爱之神分别在世间派出了各自的使徒，协助人类英雄……”

“你在看什么书？”顾轩尘探过脑袋来，“哎呀，这不是《帝国起源》吗？你竟然能看得懂这本？”

林隐翻了个白眼，自己看得这本是文字经过加工使其简洁易懂，而且还配上了超多拼音与注释的供儿童阅读版本。林隐流浪儿出身，最近才开始认字读书，当然看不懂原来的那本遣词用字高深莫测的著作。

“你非得嘲讽我一下。”

林隐的声音难得的软，可能是因为他已经坐了好几天他最讨厌的马车了。与顾轩尘一起行动固然开心爽快，但这些个贵族非得坐马车一路坐到底的坏毛病林隐是真的适应不来。

“……在人类英雄命悬一线之际，巨龙之主最年轻的儿子用自己的龙血浇遍英雄全身，用自己的生命将他挽救了回来。人类英雄出乎意料地与龙族血脉有着相当好的相性，在血液里留存下了龙族的血脉。从此他的子子孙孙都承袭龙血，继承龙脉，与龙为伍，永世为皇。”

“永世为皇吗……”林隐想起了瘫倒在床上，自己一人连独立坐起都无法完成的帝皇。

“因为拥有龙族血脉的缘故，王室的繁殖能力很差，但每一位王子公主都是天纵奇才，才能远超一般人类……”

“和你比呢？”林隐冷不丁地插口问道。

“我吗？那可能还是我厉害一点。”顾轩尘顿了一顿，“当今帝皇……或者说前任帝皇，是历史上唯一一位出生即染有重病的王室成员——具体来说，王室历史上生过病的成员也不会超过一只手能数的范围。所以私下里也有声音会说他……”

“再说下去就要叛国了。”林隐提醒自己的同伴。

顾轩尘哈哈一笑：“他从阴曹地府爬出来指控我叛国吗？”

林隐对此只能报以一笑。

车轮轱辘轱辘，两人的目的地是磐石镇。

文天然是王室成员，前任帝皇的表哥——至少他自称如此。

据他说，曾经有一位帝皇便衣出行，考察人间疾苦的时候，在外面留下了一个龙种。龙种被当成普通孩子养大，然后又生下孩子，然后孩子又生下孩子，然后轮到了文天然这一辈。

且不说真相为何，有数量可观的一部分人很买他的帐，愿意投奔他的麾下。他自称是真龙天子，而诬陷那位瘫痪的帝皇则是前任皇后与属下通奸留下的野种。

他们自称是躬耕于黑暗的革命军，要从伪帝的手中夺回帝位，至于在贵族们眼中，他们只不过是又一支企图颠覆统治的反抗军罢了。

七天前，在段家与顾家领土的交界，文天然以及跟随他的一支“革命军”被这两家贵族的军队合力袭击了——与其说是袭击，倒不如说是一场单纯的屠杀。

贵族的军队人多势众，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而文天然的部队大多都是被压迫到极致、无家可归的农夫或是其他平民，根本没有战甲，武器也多是锄头之类的农具，毫无军事素养，没有统一有效的指挥。

从看到贵族军队的那一刻，文天然就知道这一战自己必败无疑。文天然可以抛下自己的部队逃走，只要让剩下的人为他争取时间便可。但是从侥幸活下来的人口中的叙述看来，文天然虽然明知不敌，却根本没有想过逃跑。不，恰恰相反，他的坚定态度与豪言壮志，俨然此地正是他选中的与敌军一决胜负的天定的战场。

“不自量力。”顾轩尘冷哼一声，自己家军队的素养，他可是信任得不得了，绝对是帝国乃至全世界最精锐的部队。

“不。”林隐却沉声给出了否定的答案，“这一场是文天然赢了。”

顾轩尘不理解林隐的意思，磐石镇向两人叙述这次事件的老人也疑惑地询问林隐是什么意思。

文天然明白，自己自称真龙天子，根本没有多少人是真正信服的，即使是在他自己的部队里也一样。而自己身后这些人，以及那些依旧潜藏在三贵族领地内的其他成员，他们愿意跟随自己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希望反抗，他们已经忍受不了三贵族统治下的高压生活，他们厌倦了每天在贵族和贵族手下走狗的恐吓与阴影中苟且偷生，他们不再想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家中时，又听到了一位家人的死去，只因为某位贵族看他不顺眼，或者某位贵族看她太过顺眼了。

他们对他的忠诚与他体内是否真的流淌王室的巨龙血脉无关，甚至没有更好。他们的忠诚是来自他对帝国现有体制的反抗，是一次次突袭贵族的城堡解救奴隶，是一场场与贵族的正面冲突的战斗中赢来的。对外，他宣称自己是真龙天子，自己是帝位的合法继承人；但是对内，在自己的诸多追随者面前，他知道自己只不过一位军官。

如果他在这时抛下自己的队伍逃跑，他所损失的远不仅仅是一支缺乏战斗经验、新招募来的部队，还有所有追随他，或者正在观望着的人民的信任，而他如果想要成功，面对势力强大的三贵族，这是他手中唯一的筹码。

缺乏训练的部队很轻易地就被击败，文天然与他的两位左膀右臂一起，被军队所抓获，并在四天前于磐石镇的菜市场举行了公开的斩首仪式。

原本应该是要押往帝都问斩，但现在帝皇驾崩才没几天，帝位悬空，三贵族之间关系愈加紧张凝重，根本无暇关注一位小小的文天然。领头的两位长官也怕夜长梦多，干脆就决定在距离最近的磐石镇公开问斩算了。

文天然目光凛然，毫无惧色。

“乡亲们！父老们……”

文天然慷慨激昂的演讲还未开始就已结束，刽子手已一脚把这位反抗军头目踢倒在地。力道把握得刚刚好，文天然的头撞在了石制的砧板上。筋肉满身的刽子手踩住他的头颅，文天然感觉到斩刀冰冷的刀锋在自己的脖颈处滑动。想到自己死期将至，文天然也只能绝望地闭上双眼。

皮肤再也感觉不到刀刃的寒意，刽子手想必已经高高举起他的斩刀，随时都会落下，让他人首异处。

来吧，来个痛快的！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但是文天然一心所求的痛快却迟迟未至。

他听到了喧闹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

他的身体被一个人拎着领子提了起来，他的视线也随之晃动。

他看到了一片血泊，刽子手倒在自己的血泊中，这一生斩了无数人的头，现在轮到自己了。

救他的人一袭黑色夜行服，脸上蒙着蒙面巾。反抗军在白家境内确实有一个刺客组织，是他们的人来救我了吗？

不，不对，刺客组织的人可不会手持法杖，用魔法来打倒敌人。

是魔法师，但是——是哪里来的魔法师？

是法师高塔的魔法师吗？反正总不可能是在顾家控制下的宫廷魔法师吧！

文天然还在想着，突听一个人喊道：“愣什么呢？等他们的增援到吗？快走！”

那个人的手中没有法杖，而是握着一把暗紫色的长剑。

“就这样，雏龙被救走了。”老人结束了叙述。

“雏龙？”顾轩尘脸色阴了下来，紧瞪着眼前的老人，“说这两个字，已经足以判你叛国罪！”

雏龙是文天然的追随者对他的称呼，而三贵族一般都称他为伪龙。

“看来你们的统治也不怎么稳固嘛，”林隐在旁边双手插袋，“一次简单的以死相搏，就能轻松打动人心。我说他赢了吧。”

“啊，”顾轩尘愠怒地说道，大手铁一般地钳住了老人瘦弱的肩膀，“那看来有必要警示一下其他人了。”贵族青年扬起了另一只手，“隐，把匕首借我一下。”

但是林隐并没有把匕首借他，而是也同样抓住了顾轩尘的肩膀，虽然不似贵族紧抓老人那般用力，但顾轩尘也感觉得到林隐的手在微微地用力把他往后拉。

为了李亦云的计划，让顾轩尘在这里杀死这个老人可能会更好。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你这样只会愈加激起他们的反抗情绪罢了。”林隐劝道。

“反正放他走也差不多是一样的又多了一位鼓吹伪龙的老家伙。”

林隐不得不承认顾轩尘说的是对的。

顾轩尘用力抽动肩膀，林隐抓得并不用力，被他很轻松的抽开了。

“你不肯的话，”顾轩尘似乎要去抓他的法杖了，“我自己来也可以。反正他也活得够久了。”

林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一把抓住顾轩尘的臂膀，顾轩尘猛然回顾去看自己身后的林隐，却不想这一回头的时机，林隐已经飞也似地借着他的臂膀回旋到了他的前方，挡在他与老人之间。

顾轩尘眼睛一横：“怎么，不杀小孩，你也不杀老人吗？”

林隐淡淡地道：“我从不杀手无寸铁的人。”

“但你也向来不会阻止别人杀，是不是？你在我家已经见过我哥处决掉不少人了吧，怎么轮到今天就不行了？叛国罪的罪名还不够重吗？”

林隐叹了口气，道：“这样好吗？”

“什么？”

“我是说，像个贵族一样行事。当然，我知道你是一个贵族，但你也是个魔法师。魔法师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这是我在高塔学到的第一件事，每位魔法师都应该按照自己的行事准则行走世间。”

“那是高塔的法师，宫廷魔法师是不一样的。”顾轩尘怒意未消，而且愈加烦躁。

“我知道，我知道，宫廷魔法师本身就都是贵族出身的少爷小姐们。但是，这样真的好吗？”林隐直视顾轩尘的双眼，“我是说，把贵族的身份置于魔法师之前。”

如果说林隐此刻稍微有些后悔加入李亦云的计划，帮助后者完成内战拼图，理由就是这个了——在战争的阴影下，顾轩尘也开始不像那个自由行事、仗着自己身份为所欲为的顾轩尘了。内战重压同样也压迫着顾家，即使是顾轩尘也意识到自己必须要为家族做些什么，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以自己的享乐和脾气放在最前面。

“这些话我已经听得腻了，”顾轩尘冷冷地回答道，“家里的每个人，甚至是每位来访的客人，以前每天都会在我的耳边逼逼叨类似的话，只不过他们与你观点相反，想让我更加注重顾家公子的身份。好不容易他们放弃了，现在又轮到了你？那我倒想问你，你又怎么样呢？口口声声说什么魔法师的行事准则，你的准则又是什么？只要给钱，就毫不犹豫地加入不利于好朋友的阵营？要是再给一倍的价格，是不是让你来杀我都行了？”

这件事确实是林隐理亏，但是林隐也有自己的考虑。

这真的是很难决定，特别是对于这两位来说。林隐前半生一直在为生计奔波，等他当上了深远的持戒人，突然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空有自己的个性，却找不到自己的目标。顾轩尘也是如此，他生在贵族家，理应为家族的名声与利益献出一切，却生了一身自由放浪，不愿受到世俗规矩约束的性格，被家族与个人夹在中间，难以决定倒向那一边。

回想起来，他们两人互相搭伙，不过是两个对未来充满疑惑，在岔路面前犹犹豫豫不敢踏出或不知如何踏出脚步的年轻人互相抱着取暖而已。用各种行动填补生活的空白，在紧凑的任务与享乐中忽略自己的疑惑。

回过神来，年华虚度，而疑惑未曾消退，早该做出的决定也遥遥无期。

他们还不到二十五岁，还可以成为他们想成为的人。

问题就在于，他们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李亦云愿意为一个坚强统一的帝国而奋斗，帝皇与文天然、三贵族的家主都想要帝位，方羽鹏想要复仇，灰翼想为哥哥夺回权力，韩超是狼王的人类朋友，也是连系古老狼群与人类关系的使者。

林隐最开始只是想活着，不死就行，但他已经跨过那个阶段，迎来新的人生了。

正如一本小说不能没有主旨，一个故事不能没有主线。芸芸众生或许有很多都能忍受没有目的、只是单纯地存在，度过一天然后重复上几万遍，但是他们不行。

因为他是魔法之子，因为他是行走深渊的持戒人。

更因为他们如此个性鲜明。

“我了解这是特殊时期，但你踏出了这一步，可没有回头路可走。”林隐直视顾轩尘的双眼，“所以，这样好吗？”

顾轩尘松开老头。

“我可不想让你用对其他贵族那样的态度对待我，”顾轩尘闷闷地说道，“我的决心还没强到那个地步。”

两个人沉默地对视，几天来第一次，两人的立场已经不同，可能早晚会有对立的一天这件事，让两人的心都在异常地跳动。

林隐姑且在追随李亦云许诺的未来，顾轩尘暂时也为家族出心出力，但是两人都心知自己并不坚定，这样的理由远不足以令两人坦然地站在对立的两面。

他们不仅仅是在追踪周鸿烨，也在追踪他们自己的内心。

内战的导火线已经被点燃，大变动也近在眼前，这一次不像以往，他们可以随随便便地应付过去。

这次他们必然要选择自己的立场，而他们的抉择将会对历史的走向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请你告诉我，我应该走哪一条路？

这要看你想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