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被黑夜所惊醒。哪怕紧闭双眸，也无法逃避心脏的疼痛。那是满头大汗、呼吸急促下，无法承受的侵入。却，找不到来由。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到诗句：‘未曾生我谁是我，生我之时我是谁。长大成人方是我，合眼朦胧又是谁。’不合逻辑，却是由心的喜爱。我也曾想过，那会不会是三岁前的记忆，所以只记得痛苦，却无法弥补。如那感到温暖的怀抱，却记不清何人，如那饥饿中的呼喊，却无人答应。只能咬住指头，才能有片刻安宁。它们不似成年以后，旧人记得你一点一滴的温暖，朋友唾弃、背叛你时的悲痛。追溯不到源头，却似乎始终弥漫左右。
那些夜晚里，我总会想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想我赤脚来到这个世界上，因害怕而容易惊恐。我微笑，因为别人微笑而微笑。我拥抱，也同样被人拥抱。我遇见了她，那个容易受伤，却十分温暖的人。”这是三十岁以后的光，常常提到的话语。
想想十多年前的某日，光在黑夜结束时苏醒。见安偎依在他的肩头，瘫坐在图书馆靠墙的地板上。有人为他们搭上了厚厚的毛毯，不愿在这难熬的岁月，将他们从美梦中唤醒。其实那时，光是醒着的，因为害怕而敏感，他没有睁开双眼，因未知是谁而恐惧着。那是一种不合理的恐惧，他知道自己是在孤儿院里，没有人会伤害他。但他还是会担心，担心睁眼时看见的这个人，会伤害他。他还会想，安也在他身旁，自己的行为，会牵连到她。直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眯了一道缝，见到毛毯与平平安安的安。
那时，他已被惊醒，无法再入眠。可看着安然熟睡的安，他也不愿去吵醒她。便回忆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好像某个人死了。好像，安抱着他在哭，苦哑了，歇歇，又开始哭，直到精疲力尽、因情感耗竭而虚脱，竟站着睡着了。光抱了她太久，自己也觉得疲惫，便小心翼翼地托着她坐在了地板上，手却无法抽出来，不久就麻了。渐渐的，他也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地板总是寒凉，也许是因为有个可以相互依靠的人，才会睡得如此安稳。光有多久没有休息得这么好了呢？常常被惊醒的他，从未真正将身体从疲惫中恢复过来。他推了推安，该去集合了，否则会被校长责备得。几次下来，安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耐烦，想无视摇晃她的烦人东西。可这讨厌的东西，真不知趣，还不歇停，无奈之下，只能睁眼看看，很快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很多画面闪过大脑，第一反应：我妆是不是掉了，会不会很难看。用手背把眼睛下面擦了一下，当初带来的化妆粉已经剩的不多，要再制作，需要等到来年开花的时候，要省着点用才可以。
那时的他们，都已经十二了，在这个地方一晃，便已经相识了六七年。日子过得很简单，除了唱诗、做手工、农活、学礼仪，还开始上神学与哲学课。闲暇时看看书，基本一天也就过了。
除了孩子们被带走或者送来，孤儿院的大门从来都是深锁的。如果门外放起了鞭炮，就是有人出生或者死去。最近瘟疫越来越严重，还有些疾病，没有抗生素，如何也治不好。对外战争已经结束了好几年，内战却又打了起来。听说外面现在天天都在放鞭炮、唱赞扬的歌曲，好生热闹。报纸上常常会有一些新闻，说着各种不同的事情，被孩子们各自抢来看。光和安对外面的事情却一点也不上心，他们好像对外面的世界有着各自的恐惧。一个害怕见到一直想见到的人该怎么办，一个不愿想起过去的任何事情。
“听说外面过年了。”某一天，光对安说。
“过年要穿新衣裳，要吃饺子、汤圆。不知今年会不会有我的。”
“你想要吗，我还有没穿过的，我的给你。”
“你的是男士的，我要来干嘛。”
“无所谓嘛，反正你现在穿的不也是男士的。”
......对方无语。
不管战前还是战后，这里的物资一直还是很紧缺。养育他们的妈妈，即是光生母的好朋友，又有些重男轻女，对光和他的兄弟们，自然就要照顾很多。而光却很少和他的兄弟们一起玩，更常和安在一起，自然有什么也会想到安。
“你们看，那个胆小鬼又和那个假小子待在房间里不知在做什么。”
“羞羞脸，破鞋。”
“不要理他们，他们就是太闲了。”光对安说。
“恩，我们到那边去。”
“哎呀，爱哭鬼又跑了，好不要脸啊。”
这是每天都会发生的事情，但也因为每天都发生，所以闹闹，大家也就散了。大家就喜欢这样，像例行公事一样，也许真是这里可做的事情太少了吧，又或许，对于这样的感情，很多人内里是羡慕的。特别那些，再也见不到生身父母与兄弟的孩子。
“来，这是我给你打的围巾，天冷了。”安给光搭上，这是她拆了旧衣服做出来的。到孤儿院以前的生活里，女活其实也是她的人生必修课。
“哇，好暖和，比暖气都还暖和。”光兴高采烈地说着。比起六年以前，着实开朗了不少。
“暖气早被停了，又不是北方。你还说衣服给我，你手一直都是凉的。”
“凉的才配得上你的女红嘛，要不怎么得的到你的围巾。”
女孩笑了。孩子真是容易变，曾经腼腆的男孩，如今变得嘴特别甜，而那凶悍的女子，却变得羞答答的。谁也不知道是因为他们长大了，还是因为互相影响而改变了。
“那些人，真讨厌，每天都这样”光说。
“不担心，等下我帮你教训他们。”好吧，我刚介绍错了，比较凶残的，还是安。
女孩牵着男孩的手，来到了喷泉那里，用之前过节偷偷留下的气球装了一点水，再把地上的雪装一点进去，偷偷来到男孩们玩的地方。女孩给男孩比了一个不要出声的手势，躲在墙角，又放掉一点水，往气球里吹了大大一口气，确保气球能鼓胀起来，轻轻一放，“砰”的一声，打在既定目标的颈背处，打在说闲话的那人身上。
虽然一路水已经漏掉了很多，但剩下的雪水，顺着男孩的脖子就流了进去，只听一声尖叫，然后就是暴怒，“谁，是谁做的！”这人可是孩子王，为人勇猛，力气又大，在一些小事上还特别会出点子，他一生气，事情可不好了，逮到谁，谁就有麻烦。这下，安也就安心了。
看着这一切，光一方面也笑得合不拢嘴，一边却又很担心，怕会惹上什么麻烦。就像上次安偷偷在王大力的食物里放了一点“昆虫调味剂”，弄得王大力吐了一晚上，很快就被妈妈查出来是安搞得鬼，罚安一天不许吃东西，都还是光偷偷拿去给她的。但这也就造成，安更加的有恃无恐。
那天晚上，王大力打伤了很多人，妈妈罚他也是不准吃东西。第二天，他就被送走了。这是安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王大力，就是当初那个给弟弟保证抢到小熊的人。
王大力被送走的那天，望着他被带出大门，安突然问光：“光，你想不想到门外的世界去看一看。那里有温暖的火炉，有美味的蛋糕，有玉和翡翠做的器具，还有好多好多马戏表演。而这里什么都没有。”安从来没有忘记曾经有过的富裕生活，虽然有很多事，她选择性的忘记了。
光说：“火炉是什么，蛋糕有米饭好吃吗？玉、翡翠和马戏又是什么？”
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没有作回答，只是说，她想先回去睡了。来了这里这么久，是第一次，她感到现在的生活不再是她的生活，有多少事情，让她觉得格格不入。她喜欢光，但她和光是不同的。她要外面的空气，要美好的生活，她不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更不愿意天天和一堆书作伴。而这一切，是光从没有能理解的。他只是知道，安今天有些不对，但他并不知道，问题是在哪里。他喜欢这里的生活，一直这样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