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世他是个书生，久试不中，便教书度日，倒是教出不少威名赫赫的人物来，临终之时，也算圆满。

亡灵都是要乘着鲸鱼从无量海漂流到地府的，有的人漂了两三天就到了，有的人，像他，漂了四十三年。

无量海上时间逆回，生前的辛酸苦乐逐渐忘却，前生故事却越来越清晰，他模模糊糊的想起，曾有个姑娘抬起头对他说：“你该做个先生”

这姑娘不过十三四岁，却是人间难得好颜色，他确信自己这辈子不曾见过她，却知道这是自己曾经牵肠挂肚的人，是谁呢？就在要想起来的时候，鲸鱼停下来，有个牛头官差站在岸边，恭敬地说：“先生，该上岸了”

他下来，便远远地往见海边站着一个人，冥府光怪绮丽的光影中，她擎着伞，身姿单薄，像个游魂，又暗藏着力量。

“那是谁？”他问恭敬的官差。

“那是我家主公，混沌初开以来，天上地下唯一的女阎君”

二

书生只不过是一介布衣，却被地府上下空前的礼遇，牛头甚至问他要不要泡个温泉再去投胎，还有吊死鬼踩背按摩黄金套餐。

“您是大德之人啊！”牛头诚恳的说：“像您这样的，十世为善不作恶，光被坑不坑别人的，少有”

书生：……

书生拒绝了黄金福利，他只想问一个问题

他记忆里那位姑娘在哪？

“先生，您前九辈子和这辈子一样，都是孤独终老的，除了您老娘之外，并没什么亲近的女性”牛头仍然很诚恳。

“……那十世之前呢？”

“十世之前，您还不是人呢，若是有，估计也是雌脑斧”

书生：……

“没错，十世之前，您是一只脑斧”

三

十世之前，书生的确是只脑斧……啊呸，老虎。

不过是只修行的老虎，变作人身，也是个清秀温雅的男子，吃素。

所有修行的人或是兽都有一个成仙的念想，老虎也不例外，只是成仙就要历劫，他完满的历了九十九次劫，即将飞升的当口，在修行的洞口捡到一只女娃。这女娃吞了他的千年功德，成了神仙，他则命丧黄泉，从此便辗转红尘。

“这种歹毒的女子，我劝您别惦记了，快去投胎吧”

“我还是想知道她去哪了。”

牛头想了想，才说：“那，您就得问我们主公了”

主公自然是不能随便见的，但是大德之人就不一样了——毕竟这号人是很有可能成仙的，于是牛头就通报了上级，上级又通报了上上级。

于是书生在投胎之前，见了那位女阎君。

四

传说她是混沌时的凶神，天生不祥，镇守冥界，也是以十方幽冥压自己一身凶戾之气。

不过看起来只是传言而已，她除了比寻常女子美貌些，也并没有什么特别，见他向她行礼，还弯下腰，长长的还了一礼。

“那女人已经位列仙班，找到她又能怎么样呢？你又打不过她”女阎君说

……书生总算知道牛头那种欠揍的诚恳打哪来了。

“我只是……”

他只是耿耿于怀。

他记得一些零星的画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弃……抛弃的弃”

那女孩儿眉眼倔强，他愣了一会，才把摸摸她的头，道：“以后没人会抛弃你了”

她生来不会笑，他教她读书写字，她觉得高兴，就去摘路边的野花插在案头，告诉他：“你别做山大王了，你该做个先生”

她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哭的满脸是泪，他就化作虎身，带她越过高山峻岭，她把脸埋在他厚密的皮毛上，轻声说：“我们在一起，永远永远的，好不好？”

那眼泪从皮毛一滴一滴落进他心里，烧的他五脏六腑都疼，就像最后她刺进他心窝的那把刀

她是他的长夜，他的美梦，他的求而不得，也是一辈子又一辈子的痛。

“我只是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

女阎君想了很久才说：“神仙么，似乎总是很好很好的，她得到了想得到的，自然是过得很好的。”

她足下是万丈幽冥，幽冥尽头，有个红尘世界。

那是他即将要去的地方。

那是她永远永远都跟不去的地方。

五

她是无量海上化生的凶神，生来带着凶戾之气，除了冥府，走到哪里都会生灵涂炭。

可是她仍然喜欢去人间，人间多好啊，有太阳，暖乎乎的，至于死人，那和她有什么相干？

直到她被一只老虎叼回了洞府，他大约把她当成了灾荒之年被抛弃的女童，认认真真的养起来。

“以后没人再抛弃你了”

一个山中之王，给她做素斋，教她读书识字，翻跟头逗她开心，有妖怪上门，她想我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它，却藏在他身后，要他护着。

这样的快活的时光，就像是个偷来的梦。

她滞留人间，意味着天灾人祸，战乱瘟疫。

她是不在意的。

可是他是个修行的老虎，见不得人间惨剧，为救人他拼尽一身修为，最终走火入魔，大开杀戒。

他多傻啊，赶她走就是了，她本被天道所弃，不差他一个

最后他不得不求她杀了他。

修行者迷失本心，是为妖孽，要永堕地狱不得超生，这是天道，无人能改。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位女阎君，从十八层地狱一路杀出来，最终血污的手，捧出一只虎灵，放入轮回。

下一刻，七十二道天雷加身，她匍匐在地，却笑了。

我罪孽深重，失我所爱，永堕幽冥

可万世孤寂中有过那一点光明

足够了

六

奈何桥边，她轻声说：

“先生，该上路了”

恨也好，爱也好，千载之后，一切都归于平淡。

何必记得呢？

重要的是你再入轮回，有朝一日，实现夙愿

而我在这里看着你，护着你

也就过得很好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