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说起大梁第三十七代君主，千萧索，那绝对是五百年正史里难寻的。正宫皇后嫡出，上有一个弱智庶兄，下有九个美貌庶妹，连个同他竞争皇位的优质皇子都没有，千萧索的童年过得安稳，且寂寞。

到第十六个年头，就是千萧索做太子的十六个年头，他纳了第一位正妃---世家高贵，温柔娴静。这位太子妃入主东宫一年便传出有孕的喜讯，九个月后，太子妃临盆，一尸两命。

举国同悲。

千萧索足足用了三十三个月才从悲伤中走出来，秉着东宫不可一日无女主人，千萧索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在第三十四个月迎娶了骁勇大将军之妹。天妒英才，这位将门虎女在东宫习武，被自己耍出的花枪戳中咽喉，一招毙命。

举国再次同悲。

千萧索深深悼念，下令东宫从此不准出现枪，他门前的侍卫一律改配大刀。朝野上下对太子的个人生活寄予了莫大的同情，六部齐出动，配合钦天监，寻出一位天真烂漫、可爱无邪、身体康健、命数极硬的少女---镇国公的小女儿，成为千萧索第三位正妃。

可是这位姑娘，在册妃当天，兴奋过度而导致痴傻半度。

举国又一次同悲。

数年之后，接近而立之年的千萧索登上皇位，没有九龙夺嫡的残酷，没有父子相残的血腥，没有内忧外患的战事，有的，只有深不可及的情伤以及不可言说的苦楚---后位悬空，镇国公的小女儿带着痴傻的硬命，被封隐妃。

思及此，温绮衣都不由得抹了抹眼，长叹一声苦命的陛下，我要如何下笔！

女史院内，日光顺着爬满藤萝的窗户照进来，温绮衣杏眼紧闭，泪花噙在眼角，默默抚上一字未写的《大梁后宫志：腾元三年新现象》---银砖没有追回，涨月银已成事实，掌记趁热打铁，给她多分了些活计，可是这皇帝陛下的后宫有啥个新现象！

千萧索似笑非笑的脸面魅浮在眼前，温绮衣一哆嗦，赶紧摊开卷纸，蘸墨。

半柱香，如神棍一般，写出短短一行字。

主上命里无双，后宫堪忧。

温绮衣出神地默念，一遍又一遍，狼毫小笔在砚台上来回扫，墨汁浓了又淡，淡了又浓，顺手托上腮帮，嘴里的念叨混着口水变得含糊不清，“完不成，这月的赏银就拿不到了，我的小金库哦！”

“赏银有多少？”陌生飘渺的声音传入耳中。

“业绩第一可得五两赏银，五两呢。”

“看不出，你原来这样在意……”那声音幻美的不真实，充满诱惑，还那么熟悉，令人不由自主想去靠近，想去搭讪。

“是啊！”温绮衣换了个手托腮，那半脸连因手压着而红了个透。

“呵呵，比朕给得多。”

温绮衣的下巴猛然跌落，普天之下，还有谁自称朕？她抬起头，一脸凌乱地望去---雕花镂金大门外是青葱的景色，映着阳光，他站在室内，白衣玉立，腰间一枚玉色带修出颀长身子，眉眼浓郁，目光不羁落在温绮衣写下的主上命里无双，后宫堪忧。

“别看！”温绮衣连滚带爬回过神来，合上卷纸，狼毫小笔顺着墨布骨碌滚到地上，墨汁浸染了一片，她伸手去够，却一把将砚台打翻，浓黑的墨溅出来，清脆的落地声，温绮衣一把捂住脸。

“臣无知，臣失仪，臣死罪。”她声音带颤，连肩头都不由自主颤抖。

就知道涨月银不是福，祸事一宗接一宗。温绮衣想起宫里头的老嬷嬷，她们时常眯着眼睛，青天白日，絮叨千萧索命格克妻，正宫一个个死伤，据说那句命里无双还是千萧索幼时灵光寺的鸿清法师算出来的，这位说出真相的法师一度遭到人身危险。

“松开手，君主面前掩面，罪加一等。”

温绮衣听了，慢慢松开一只手，含泪的杏眼里黑白分明，她慢慢放下另一只手，砚台摔地溅起的墨汁迸到脸上，经她慌乱的捂脸，墨痕一道一道，配合惊惶的眼神，无端教人不忍心。

千萧索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笑了。

那一瞬间，笑容逆着光，温绮衣紧绷的身子骤然松了，五岁入宫，十二年宫廷生活，第一次有了暖心的悸动，深宫，原来不是那般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