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时候，酷夏炎炎。

阳光透过斑斓的树影，把每个行人的脸都照得支离破碎。

而阿基站在收银机前，脑袋后面就是日夜都发着怪声的空调，一阵阵阴冷的风削着他的脖子，阿基于是皱着眉说，“好冷。”

老板走到他身边，轻声地笑，“年轻人别不知足。外面有多热？你能找到一份有空调吹的暑期兼职，实在是幸运。”

阿基于是也跟着笑，隔着便利店的玻璃门，外面尽是些热得几乎冒烟的行人。他瞧着，不由朝着老板用力地点头，示意自己一定会好好干。

老板其实也是满意阿基的，这个工读生的憨厚和正直很是讨他喜欢。他正想多说几句鼓励话，便利店的自动玻璃门却开了，顿时带进一股令人晕眩的热气。

仿佛被热气蒙了脸，老板顿时拧了眉。他刻意多瞧了几眼那个款款走进店里的窈窕少女，随即凑到阿基身边悄然道，

“小伙子，盯紧她！那个女孩子是个常客。说准确点，是个常常光顾，又喜欢顺手牵羊的恶客！”

阿基一愣，顺着老板的眼神望去，只见杂志架前立着一个无比婀娜的背影。如云长发，碎花裙子。

“是她？”阿基问。

而老板愤愤咬着牙，“就是她。别被她的外表骗了，盯紧她！”

阿基愣了片刻，瞧着老板发狠的目光，也只得郁郁地点头。

几分钟后，那少女选好了杂志，又绕过糖果架，又绕过化妆品架，这才袅袅地移步到收银机前。放下杂志，一抬头，还冲着阿基婉然一笑，

“新来的？”

“恩……十五块。”

少女把纸币递他。阿基接过，无意中触到她的手指，只觉得滑腻无比。无端端，他恍惚了片刻，但听见少女忽然咯咯轻笑，阿基蓦地红了脸，好半天才抬得起头，正巧见着少女走出便利店的背影，融在艳丽的阳光中渐渐散去。

阿基的心跳都快了，浑身充满异样的感觉。

他久久看着玻璃门发愣，而耳边，却是老板不遗余力的唠叨，不断重复，一遍遍地重复着，

“记住了，盯紧她，盯紧她，盯紧她……”

阿基在便利店上班足足有三个星期了，他的诚实和耿直越发赢得老板的信任。

虽然他还只是个兼职的工读生，但老板已经敢于放手让他独自看店了。而每次老板外出进货前，都不忘对着阿基狠狠叮嘱一句，

“记得，盯紧她！”

阿基的耳膜莫名一颤，随即总是顺从地点点头。他当然知道老板说的是谁。而自从他们初次相遇之后，每次老板外出，那少女总会姗姗地前来来光顾，也不知是否是巧合。

她喜欢买一本周刊杂志，所以每次进门都会先走到杂志架前。但不知从哪一次起，她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居然成了对阿基微笑，直把阿基笑得面红耳赤，她才施施然地挑选起杂志。

阿基低头，起初也不明白是为什么。但后来，他看着玻璃门上反射出的自己，忽然就明白了。原来，那是因为自己总是从少女走进店门的那一刻起，就一直痴痴地盯着她看……

难道，只因为老板让我盯紧她吗？阿基察觉自己的失态，惊疑地问自己。

他于是诚惶诚恐地想了想，随即坚定地对自己催眠，没错，一定是这样！

正思索着，那少女又在店里绕了几圈，走到他的面前。

而这一次，付账时，是少女娇笑着，故意用手指轻轻触到了阿基……

……

阿基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着了魔。

但，又是着了谁的魔呢？

他不明所以，出神地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

下了班，走到大街上，他的脑海里犹然还漂浮着那个少女。被触碰过的手指酥酥麻麻，指肚上的皮肤竟柔腻得宛如是一块玉。他失神地摸了摸，又赶紧晃了晃脑袋。迎着夜风，失魂落魄地转了个弯，他却忽然被一抹身影牵制住视线！

是她！

是她！

是她！他绝不会认错！即使是在这般幽暗的地方！

那抹悄然的身影在风中轻轻地摇曳了几番，被撩动得四下飞舞的裙角就瞬间消失在街角了。阿基身不由己，紧紧跟上，见那魅影隐约是拐进了一条胡同里。他向里探头，午夜时分，那胡同照在月光下都是深不见底的。

他害怕了。

那少女究竟在做什么？

她跑进了这两堵高墙之间的缝隙，究竟想做什么？

听见一声细微的猫叫，阿基竟吓得退缩了一步。但他随即瞧见黑暗中闪过一丝晶莹的光。是宝石？

不，是少女微笑的眼睛。

闪了一下，又灭了。象在浅浅地挠着阿基的心。

阿基的心跳快了。他的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

“盯紧她，盯紧她，盯紧她，盯紧她……”

那声音竟越来越响了，响到阿基捂住了耳朵都无法摆脱。但接着又夹杂着一些奇妙的杂音，是高跟鞋跺地的声音，他一惊，睁眼，那少女竟已站在自己的面前……

“你跟踪我？”少女问他，却不似在生气。

“我……”阿基说不出话来。

“你很在意我？”少女又问，眼里满是轻佻的笑意。

“……”阿基索性不说话了。因为少女的脸越凑越紧，他错愕得再也发不出音节。

“你为何总是紧紧盯着我？”少女又问，但声音却魅惑地低沉了几分。

喉结堵塞，阿基更是答不上来。蓦地，他察觉唇齿一热。是少女圈住他，放肆地吻了上来。

几番旖旎缠绵，少女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了他的唇。

却是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少女的眼色随之一变。轻佻的笑意不见，她几乎是恐慌地松开了阿基，转身逃进了胡同里。

阿基就象是着了魔。

少女逃走后，他僵在原地许久。身边经过一群握着刀和木棍，脚步急促，呼吸浓重的男人……

阿基担心那个少女。

因为老板总是让他盯紧她，所以他变得牵挂她。如此而已，罢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暑假即将结束。连阳光都变得柔和，懒洋洋地披上秋日的色彩。玻璃门外的行人也不再热得冒烟了，他们身上的衣服渐渐加厚，落在他们肩头的不再是刺目的光，而成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落叶，枯黄中犹然还带着一丝绿。

自那夜后，少女没有再来过便利店。周刊的杂志上了一期又一期，但她始终没有来。

阿基日日出神地望着自动玻璃门。老板一度让他盯紧她，但现在，他却似乎已经失去了盯紧的目标。

他莫名烦躁，脑袋在空调的吹拂下却变得发烫。

他听见身边的老板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的生意不好，又说着前阵子盘点，货架上又少了许多东西……但阿基只是静静地听着，思绪乱作一团。

他下了班，犹然会习惯性地朝胡同里张望一眼。两堵高墙之间夹着一道窄窄的缝隙，窄得令人窒息，那少女就是在这缝隙中消弭了踪影。

有时候，他的眼神会对上一双凶恶的眼珠，突如其来，吓得他心跳都要漏拍。他强装镇静，看着一些握着刀和木棍的男子在胡同里徘徊，他们的眉毛连成一线，他们的嘴里吐着脏话。他们在说着，

“找到那个娘们，非捅死她不可！”

阿基赶紧垂了头，快步离开。

如云的黑发，碎花的裙子。在烈日下躲进便利店里选一本杂志的少女，他被命令要紧紧盯住的少女，被胡同里的恶人追踪的少女。

阿基痴痴地思索着。

暑假的最后一天，天气已然凉爽。

老板说今年的天气凉得太早，真不吉利！阿基笑笑，知道老板对前阵子盘点时少了的货物一直耿耿于怀。

老板唉声叹气，却也不忘和阿基多聊几句。整个暑假，老板对于阿基的憨厚耿直一直很是欣赏，他甚至要求阿基在开学后依旧时不时来兼职。

阿基感激，觉得要是能回报老板些什么就好了！

老板付阿基薪水，“一直让你帮忙看店，时不时要你加班到深夜，偶尔还要你盯紧某些恶客，真是为难你了。”

阿基接了薪水，眸子却暗淡了。他这才发现自己始终没有忘记那少女，自己配不上老板的赞美，因为自己根本没有完成盯紧她的任务。

他下了班，和老板挥手告别。想着这也许会是最后一次在半夜里走这条路了，不禁动容地更欣赏起天际的月色。

但这天，没有月亮，天空是墨黑的一整片。阿基的心也跟着一沉，他停住脚步，下意识地往胡同里张望。这么黑的天色，更应该什么都瞧不见了吧！

但，他错了。

天空的黑，竟是被胡同的亮所反衬的。胡同里，此刻，亮得骇人。

好几只手电筒的强光聚拢成一束，拥挤在狭窄的胡同里，齐齐照耀在一个人身上。持着手电筒的人，反而被隐没在阴影里。暴露在手电筒下的人，是一个女子。

一个少女，半趴在地。如云的长发，碎花的裙子，一双眼睛泛着绝望。

“绕了我吧……”女子颤颤地求饶，却引来一阵哄堂的笑。那些笑她的，拿手电筒照她的，似是一群男人。即使在黑暗中，阿基依旧能想象他们的眼神。

“你自以为能跑得掉？居然还有胆回来？难道就没想过自己的下场？”

“绕了我吧……”女子只是一味机械地求饶。兴许是看出了，自己多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一片强光中，忽然升起一把锋利的刀。少女于是认命地闭了眼，却在这一瞬间，她看见了！她竟看见了在胡同口盯着她的阿基！

“救救我！”

在少女呼喊出声的同时，刀子被挺进她的胸口。她的尾音被血吞没，但一双眼睛扔执着地瞪着阿基。阿基是她唯一的希望。

男人们顺着她的目光也瞧见了阿基，其中一个踏前一步，但另一个阻止了他。男人们彼此交头接耳一番，瞧着地上血流如注的少女，他们笑了。一人俯身，从少女落在一边的皮包里取出一些东西，随即他们便纷纷走入胡同。一下子，全都被昏暗所吞没了。

“救救我……救救，我……”只剩下地上的少女，象是匍匐在鲜红的地毯上。她向着阿基颤抖地伸手，眼神是渴求，却又笃定的！她似乎坚信，阿基会救她！阿基一定会救她！

阿基走到少女的身边，蹲下身靠近她满是死气的脸。

他忽然恍惚了，借着男人们留下的手电筒，他看见少女的脸正在抽搐，红一片，青一片，眼睛神经质地外凸着，显得狰狞而陌生。

这，还是老板要我紧紧盯着的少女吗？阿基狐疑。

但少女狠狠地抓住了他的手，阿基一颤，那细腻如玉的手指，沾了血还是依旧如初的。

他这才确定，就是她。

……

“救救我……救救，我……”

少女渐渐恐慌了，持续的**也因失血而式微。

眼前的阿基忽而呆滞忽而微笑。他在想什么？他为何还不救她？这漫长的暑假，他不是一直在紧紧地盯着她吗？在便利店里，在胡同口，他一直一直在关注着自己！她的感觉不会错的，可为何，他还不救她？他为何只是狠狠地盯着自己看？

“救我啊……”

“救你？老板只让我盯紧你罢了。”阿基忽然开口。

少女的瞳孔蓦地放大了，还以为是血污了耳朵，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阿基。

但阿基依旧说着，“老板让我盯紧你，可没让我救你。这个暑假，只要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我就紧紧盯着你，无论是便利店还是胡同口，我都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责任……你不信？你等等……”

阿基起身，拿起少女被丢在一边的皮包。翻出钱包，仔细地抽出几张钞票。

阿基说，“自从我在便利店上班，你一共光顾了六次。每次都只买一本杂志，但你拿走的却远远不止。你偷过一支润唇膏，一支水笔，两包纸巾，两盒薄荷糖……哦，还有一只打火机！算一算，大概是六十七元整……你瞧仔细了，我一共拿你七十元，找你三元。”

阿基说着，从自己的口袋里取了三元，小心翼翼地放进少女的钱包。

“现在你该相信，我有好好履行老板的吩咐吧！只不过，他只叫我盯紧你，可没让我抓你，所以我一直没有揭穿你的顺手牵羊。我从不做多余的事情。不过发现，老板似乎真的是个好人，很器重我。我决定了，把这六十七元还他。我总该回报他些什么的……”

“我……我……”少女已然说不出话来，呼吸只剩了一丝。

“你什么？你还不死？有你在，真的好麻烦！”阿基重新蹲下身，“老板让我盯紧你，所以有你在，我就必须盯紧你，好麻烦！你不出现了，不知生死，我就没了盯紧的目标，不知该不该再盯，不知该再去盯谁，更麻烦！这下可好了，如果确定你死了的话，这吩咐便是作废。我也省去了心事。”

阿基满意地点点头。

自己这段日子就像是着了魔。他着的，就是那道吩咐的魔罢了。

盯紧她，盯紧她，盯紧她，盯紧她……

拿简直，是咒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