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

大概是十八岁以前。

严川衡曾经是有个姐姐的。

严越也是有个妹妹的。

严川衡已经记不太清她的样子了，家里也没有留下她的衣服与东西，除了干巴巴的照片，留下了一点可怜的平面印象。她仿佛就只给严川衡的脑海里留下了死亡的模样。

严筱雅是个笑起来很明亮的女孩子。

她活的太不羁，和严越严川衡相比反而更像一个男孩子，头发怎么也不愿意留长，抽烟也很凶。

她并不像严家人。像是错生在了严家。好在她是个女孩子——父母这样说道，嫁了人总会好起来的。

女孩子又怎么了？严筱雅在一个下午对着还没成年的严川衡说道，她神色疲倦，眼睛却很明亮。“女孩子怎么了？难道女孩就只能结婚生孩子只能温柔贤淑吗？男孩就不能爱哭？”

她的思想在那个年代其实是很超前的，她活的太过明白。严川衡很久以后想，大概就是太明白了，所以觉得生活没意思吧。

严川衡那会儿就是个面瘫了，父亲却很欣赏他这种能管理自己表情的人，这样的人才能成大事。父亲这么说着。

严筱雅也不大稀罕家族里的事情。她不怎么讨七大姑八大姨喜欢，因为她不会配合她们的话题。唯独爷爷很喜欢她。

男孩一向发育得要比女孩晚。严川衡还没有开始长个子的时候，严筱雅已经开始像雨后的春笋，蹭蹭蹭往上长，有时候她露出一点吃力的表情来，严越看见了，就会问她。严筱雅说是骨头痛——她长得太快了。身体逐渐拔高，心却还停留在原地。严川衡有时候等她，她长得已经很高了，大笑着扑过来，故意一样勒着严川衡的脖子，像是拖着一只大型毛绒玩具往前走。

严川衡那会儿其实是很喜欢她的。这个姐姐虽然并不像绘本里的公主一样温柔，却很爱他。严川衡现在都记得，小时候家里人都很忙，基本上是严筱雅将自己带大的。

严筱雅说他婴儿时期虽然有保姆照顾，但是她还是不大放心，因此一放了学就赶紧回来，浪费掉了许多与男同学约会的时间——她原话是这么说的，严川衡当时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严筱雅的话半真半假，她那时候差不多学会了很多人到社会上才学到的技能，那就是该说的说一半，不该说的编瞎话。

后来严筱雅去了东京。

那里与这里时差一小时，东京时间十二点时，严筱雅与严川衡通了她生命中最后一个电话。

“情感哪有永恒的呢，我真是笨蛋。”

她零零碎碎说了许多话，同往常一样。很久以后，却只有这句话清晰地印在了严川衡心里。

然后严筱雅就自杀了。

记忆里严筱雅又瘦又高，留着短发，她很喜欢choker，显得她脖子又细又长，笑起来眼睛是神采飞扬的明亮。

严川衡生日最期待的不是家族为他举办的生日会，他太讨厌那些来来往往的人际关系。他最期待的，是看严筱雅会送什么礼物。

严筱雅有一年的生日礼物是她亲自烧的陶，颜色抽象却很美。还有一年严川衡没有驾照的时候，严筱雅开着自己的跑车带着他跑去海边。

她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严川衡羡慕，崇拜，喜欢她。却知道自己不能成为那样的人。

飞往东京的前一天，严筱雅脸上的巴掌印还没消下去，严川衡和严越来送她，她还能眯着眼睛笑出来。

严越当场就要上去揍那个站在她旁边的男人，被严筱雅和严川衡拉住了。严筱雅这个时候才显出一点忧郁来，她慢吞吞地说道：“我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喜欢我的人。”

她长在一个亲人都不怎么喜欢她的环境里。稍微有人给她一颗糖，都能让她开心。严川衡一直不明白，活的那么明白的严筱雅，怎么就不明白这个道理呢？

严筱雅是真的喜欢那个男人。严越当时说周围人不看好的感情怎么可能长久，严川衡彼时还保留着一点少年人的心，觉得爱情就是两个人的事，反而觉得严筱雅的举动，有些浪漫。

严川衡以为那个男人是真心的。毕竟严越将他打的胳膊骨折的时候那个男人还坚持要和严筱雅在一起，严筱雅一向是不同家里人发火的，那会儿却与严越大吵一架，她哭起来的样子太绝望，严越当时站在她面前，她身后是打了石膏躺在病床上的那个男人。严越慢慢放下手，就走了。

严川衡其实在那段时间偷偷去见过严筱雅的。

严筱雅与以前很不一样了，她小时候就不喜欢穿裙子，礼服也讨厌得很，一晃十几年过去了，她竟然也涂着口红了。大约是恋爱了……可是严川衡始终觉得，严筱雅做自己是最好的。为了爱改变自己，还不如不去爱。

总有人会喜欢原原本本的自己，严川衡当时这么想的。可惜严筱雅并没有遇见那样的人。

她甚至连爱都没有得到。

严筱雅在那样一个闷热的夜晚笑着看了朝自己走过来的严川衡，她知道严川衡是偷偷过来看自己的，严越自从那次从病房里离开之后两个人就像断绝了关系一样。

她笑着看严川衡，突然就红了眼眶。严川衡不知不觉长得那么高了，从前还可以拽着他脖子，现在她却要仰起头来看他了。

成长真的是一个迷人又残酷的词。

“爸说会给你股份的。”严川衡偷偷听过家里人的争吵。

严筱雅笑了笑，她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打火机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淡淡的薄荷味和暧昧的烟雾升起来。严筱雅的面容在半明半昧的光线里看不清楚。她说：“给了我那么一点就把我打发了，要不是爷爷，估计要和我断绝关系了吧。”

严川衡说不出话来。

事实的确如此。家族里利益至上，第二位也是面子，感情的事得往后放放。

严川衡当时说了什么，他自己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严筱雅最后笑着拍了拍他肩膀。

他当时还挺高兴有个人对严筱雅好。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爱情能当饭吃，总以为私奔是件浪漫的事情，总以为，两个人就是天长地久。

“求求你。”

“我们一起私奔到远方吧。”

这些在电视剧小说里常见的台词。明明是很不负责任的一件事。

后来的事，严川衡并不清楚，他们没有七年之痒也没有三年的见异思迁，仅仅一年。严筱雅就这么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

严越当时和妹妹已经一年没有联系，却每次都会在严川衡同严筱雅通完电话再仔细询问情况，但严筱雅并不怎么经常打电话过来，通讯工具也用的很少。严越从机场之后接到的有关妹妹的第一个电话，却是通知他妹妹死亡的消息的。

严筱雅是在一个夜晚走的。她吃了很多安眠药，面容平静地走了。她甚至没有留下什么话，除了给当时不明所以的严川衡留下那样的一句话。

严川衡是恨她的。

他觉得她是那样不负责任。人长大了，明明就应该开始明白生命不属于自己了，生命那一头牵着许多人，犹如困兽却又甘之如饴。但那样，又不是严筱雅了。

她没心没肺也好，她没有孝心也好，严川衡想，她放弃一切去追逐爱情的时候，是不是想过这些呢。然而再不会有人给他解答了。

后来严越扼着那男人的脖子泪流满面的样子，只有严川衡看见了。至于那个男人，严越最后放过了他。大概……这样让他轻易地死，太便宜他了。

那个男人说的原因很简单。大概就是开始看中了严筱雅的家世和钱，但好假戏真做的时候，大概是严筱雅太有魅力，他有点喜欢她了。严筱雅后来拿到家里分的股份之后两个人就去了东京。

严筱雅的占有欲让他很快厌烦了，而且钱也花的差不多了，这男人就去外面找了情人。

严筱雅其实并没有安全感，她太害怕稍微一放手，这个唯一喜欢自己的人，就不见了。

但是等不到她松手，就有人松开了她的手。

严川衡见她的最后一面就是她躺在床上，面容奇异地带着一丝微笑。大约是觉得自己解脱了。

严川衡是恨的。她是解脱了，却留他和严越在这苦海挣扎。他也是悲伤的。真爱这种事情，仿佛一辈子都不会遇到了。

他痛恨自己与姐姐如出一辙的占有欲，却没法改变自己。他最终活成了自己当初嫌弃的模样，他长大了，看了很多家族里的事情，还有富二代圈子里乱七八糟的事情，他开始害怕，他觉得什么都不是真实的。

他一直在等一个人。

一个从少年时代就认识的人。

但是重逢并不像他在脑海中幻想了无数遍的那样，那个人甚至认不出他。

严川衡觉得自己一生所爱都在这儿了。但当他感觉得不到相对应的感情时，就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