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林贤并不算难过。
有被子，有吃的，还有一小杯酸奶，就是不能自由行动。那个眼皮上有疤痕的人甚至问了他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去给他买。
林贤茫茫然地睁大眼睛，他太瘦了，眼睛大得有些骇人，下巴尖尖的，眼睫毛垂下来的时候有些让人不忍心对他大声说话。何况前半部分调查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陆必行的口气软下来，毕竟不是犯人，目前只算得上是配合的调查人员。
他说：“我没有想吃的……”顿了一顿，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陆必行：“这些饭……我实在没胃口，不吃可以吗？”盘子上放着陆必行从食堂里给打的饭，只动了一点，陆必行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缓和下脸色，说道：“吃不完又没有人要打你。”
“队长！”同事哭笑不得地拉了一把陆必行，这话怎么听着好像他们这儿吃不完饭要挨揍一样，意思是对的但是怎么听都像是吓唬人。
陆必行不是那个意思，那小少爷却是一缩，是真害怕的样子。陆必行也没法，就端着饭菜出去了，心想这些个娇生惯养的少爷果然吃不惯食堂大锅饭。
陆必行胡乱将饭塞进嘴里，他们平时执行公务忙，难得能按时按点吃上饭，有时候吃不上饭或者饭吃到一半就得有反而是常态，天长日久安安稳稳坐下来吃顿饭都没法慢下来。都是稀里哗啦往嘴里塞，所以大家或多或少胃都有点毛病。
陆必行其实刚开始对这小少爷印象不怎么好，看见他们时先是激动地问着他父母，后来一说明来因立马变了脸，叽叽喳喳实在是烦人。不过好在后来安静下来，看着倒像是个人了，只不过太瘦了。
询问过程中陆必行和局长他们站在外面监督，陆必行想起来林家出的事情，这才明白林贤一开始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奇怪。豪门世家里面的事情陆必行不用想，就知道有多复杂。他猜，大概这少爷不肯相信是失事，一直觉得事出有因吧，所以以为是有了调查结果，没想到等来的是当头一棒。
陆必行觉得他还是有点像一个被迫拉扯着长大的小孩儿，一举一动甚至不自觉地有点孩子气。看着根本像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陆必行之前听同事说过有人三番五次要求他们调查前不久的车祸，大约是不相信。陆必行看了案子，就是普通的车祸，报案人果然就是林贤。
陆必行心里头有点不是滋味。一个从前在云端里头的人，突然就跌进泥沼，而且越来越深，仿佛前后左右都一片黑暗。陆必行难得生出来点同情心。
陆必行吃了饭，将同事的饭盒也带出去丢垃圾桶里，办公室不允许吸烟，陆必行就顺势在垃圾桶旁点起一根烟。
烟雾朦胧中，陆必行不由得想起这小少爷态度出奇得好，十分不像以前接触的飞扬跋扈的富二代，毕竟进局子的大多数品行不端，不是撞了人就是聚众群殴人家，更严重的吸毒被群众举报。没想到林小少爷倒是与众不同。可惜陆必行不大知道他以前的壮举，否则只会用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眼光来看待了。
只不过那个时候有人宠，现在没人宠了，有什么资格飞扬跋扈。
林贤对着桌上一小盒酸奶发呆，那个看起来有点凶的人拿走了饭菜，却把酸奶留下了，还说什么“胃口不好就喝酸奶吧。”
林贤什么都吃不进。
文件上的漏洞实在太大，林贤看见那数字都觉得自己要昏过去，心里一个劲地哆嗦，怎么都不肯相信。但是白纸黑字，林贤无法不相信。
或许另有隐情。但是林贤没能查出来，他这些日子只能查出一些零零碎碎，连真实的边边都没能碰到。
林贤想到了林昕薇，林昕薇说的话话里有话，林贤还是能听出来的。他不敢说好，只能胡乱点头。
林贤暂时没能下定决心，只是抛不下林家。也放不下自己的身份。
但是现在说不定林家都没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林贤趴在桌子上，胳膊上的骨头支棱出来，硌得林贤有些痛。有人开门进来，林贤鼻子敏感，先闻到了烟味。
陆必行看着林小少爷抽着鼻子，不由想他鼻子还挺尖，顺手将门关住，陆必行问道：“现在饿吗？”
林贤摇摇头，突然想起来桌上地酸奶还没喝，陆必行显然是这会儿刚看到，用一种生怕他饿死了明天审问无法进行的语气说道：“要不去五星级酒店给你包个？”
林贤瞪大眼睛，没能料到局子里还有这种服务，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又听见陆队长“哼”了一声，轻描淡写道：“我随便说的。”
林贤也不恼，好脾气地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出去？”
他好脾气的时候不多，可以说有人依靠之前几乎没有，这会儿能好脾气，完全就是被逼出来的。
能怎么办呢。能怎么办，就只可以靠自己，脾气烂作天作地，得完蛋到什么时候。
陆必行摊了摊手，说道：“不清楚，所以你今晚得委屈一下，在这儿睡了。”
林贤睁大眼睛，有些犹豫，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斑斑点点，觉得刚才放上去的胳膊不舒服起来，夏天又穿的单薄，不一会儿林贤就觉的浑身不舒服了。
“怎么？”陆必行看出了他的犹豫，心想还是个少爷，睡觉吃饭哪样不讲究。可惜很快就做不成少爷了，陆必行甚至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开始想他以后要怎么办。
林贤一咬牙，还是没说出口，摇了摇头，说道：“没事。”
“洁癖吧？”陆必行一语中的，林贤有心吃惊，心里装不住事情，喜怒哀乐都放在脸上，陆必行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之前有个连环杀人犯，是个医生，怎么说……洁癖可以看出来……”陆必行敲了敲桌面，看着林贤说道：“当然……我不是说你像杀人犯。”
警察先生太过吓人，林贤干脆没了话，有些倦怠地垂下眸子，他偷偷看了一眼陆必行，陆必行像是察觉到了，点点头说道：“你去旁边睡吧，好歹是个小沙发，不过有监控，所以你最好聪明一点。”
“我不是犯人。”大约是三番五次被人这么讲，林贤有点儿生气了，眼睛圆溜溜的，有点像陆必行捡回来的那只流浪猫。
“我只是例行说明，不止你一个人要被这么说。”陆必行不甚在意，扭头便出去了。
林贤看了看沙发，看上去比桌子好点，反正有衣服，不直接接触皮肤，心里别扭也得躺一下，总得养精蓄锐，大不了回去多洗一会儿澡。
回去……他还回得去吗……
林贤一时心头百感交集，安静的时候本来就容易胡思乱想，这会儿又是夜晚，脑子里不由得想了一件又一件。
比如，账本谁寄的？比如，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应该是可以出去的，那林家以后呢？比如，公司肯定是要塌，那自己和林昕薇以后何去何从呢。
林贤想了许多，一时差点落下来来，他想起来那个有点凶的警员说有摄像头，又强自忍着，眼睛都憋红了，愣是不肯发出声音来。
他姿势奇怪地躺在沙发上，觉得浑身哪哪儿都不舒服，本来是想尽量减少裸露出来的皮肤与沙发的接触面积，越睡越不是滋味，他又不想碰沙发那头看起来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的毛毯，只能抱着胳膊，直愣愣地躺着。
怎么都睡不着。这种奇怪姿势能睡着才奇怪，林贤也懒得睁眼睛，只是在脑子里胡乱地想些东西。明天估计就能出去，林昕薇的疗养院之前听家里人说可以住很久，那自己又不能一直靠着严川衡吃饭，虽然严家可能并不介意他去吃口饭，但是牵扯到利益和挣钱这上面的问题，林贤还是知趣的。
明天怎么和公司的人说，又怎么去面对那几个叔叔辈的股东，上次就求他们了，这次能管用吗？
正胡思乱想着，门又开了，林贤下意识地扭头去看，来人似乎没想到他还醒着，手里捏着一床毯子楞在那里。正是凶巴巴的陆队长。
好在陆队长比林贤多吃十几年的盐，面色很快就平静下来，抖开手里的毛毯对林贤说道：“这个是新的，没人用过，”说着将左手拿的包装袋给林贤看，示意是自己刚拆的。
林贤楞楞的，接过来的时候还有点懵，陆必行倒是没指望什么，将毯子扔给林贤就出去了。
林贤听见门舌一响，才回过神来。
这……这是关心他吗……
难得有人不嫌他龟毛事多，看来问他想吃什么也是真心想问，并不是想吓唬他。
这个令人恐慌的地方，林贤久违地尝到了被人关心的滋味。
监控室里，陆必行点着烟，看着镜头下哭得特别难看的人，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是要惹人哭啊。
只是想起了家里的猫主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