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躺在床上，有点儿疲惫，短暂地打了个盹，梦里却有不速之客。
子曜在梦里一直质问他，为什么会带她走。
为什么呢？那个时候大概是看中了她的能力，还看中了她扑朔迷离的身份，还有就是，她手上有人命。也或许，她有点儿像过去的记忆里，模模糊糊的那个影子。五年时光，弹指挥去，子曜却一直都在。
程绍披皮习惯了的，惯常对所有人温柔，惯常对人露出自己温文儒雅的一面，心里却是可以冷冰冰地评估，这个人的价值，这个人关乎自己的利益与否，这个人，有没有存在的利益。
可是，子曜，这是一个违背了他惯性思维的存在，可以说，是特殊的存在。
的确，一开始，只是抱着把子曜当做工具来使用，一开始只不过觉得他实力强劲，捡回来的话一定是个听话的人，流浪的动物和人都一样，谁给了安全感，谁给了家，谁就会让他们一直一直依赖和相信。但是子曜不太像其它的工具一样受他支配，她有点小任性，很有自己的思考，对程绍甚至有点随意，一开始，程绍因为她的随意，还狠狠教训过子曜，只是突然后来有一天，程绍突然觉得，子曜的随意，让自己很开心。
下属对自己毕恭毕敬，当他们都只能努力仰望自己的时候，眼中的仰慕和憧憬都让程绍有些恍惚，让程绍觉得，是不是有点寂寞呢。
仰慕是距离理解最遥远的情感，但是或许，子曜可以理解，两个人一样善于与假装，互相利用，只不过子曜的利用与假装，更是与生俱来的，她生来就是那样一个环境，自然不会有什么负担。子曜陪着程绍的时候，两个人都知道巧妙地拉开距离，不约而同的，从来没有商量没有提醒，却出奇的动作一致。他们都知道，强者，应该摒弃情感。
可是为什么，有些习惯子曜有点冰冷的手心，还有她覆盖上来残留着血腥味的手，她看着程绍，低声说，你先撤退，我断后。有些习惯她悄无声息地跟在自己身后，陪自己走过庄园巨大空旷的长长走廊。
暧昧不清又略带敌意的相处模式，两个人都怕自己丢了性命，却又若即若离。
程绍从梦中醒来，天花板又高又宽阔，他看了一眼窗外，整个人像是陷入了一场名为寂寞的失眠里头。
高处不胜寒。
半梦半醒之间，窗户忽然近乎悄无声息地开了，要不是程绍并没有睡着，这会儿绝对不会被惊醒。
要不sir程绍知道自己的宅子有无数耳聪目明的人，但是也保不准有漏网之鱼，程绍白天做亏心事，夜晚自然害怕鬼敲门，他平时有不少人明处暗处护他安全，但是自己仍旧是没办法心安，学了不少防身术，这会儿枕头底下还有一把枪，他默不作声，只是假装梦中翻身，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趁机将手伸到枕头下。
他借着黑暗慢腾腾地睁开一条眼缝。
此时此刻正值午夜。程绍先行闻到了一股子淡淡的铁锈味——血腥味。然后他突然放了一点心，但是并未完全放下来。这么多年来，他一时一刻都不曾放松下来，也不曾放松对人的警惕，也不会说对任何一个人百分百信任。他自己做的事，就是让他自己陷入这样痛苦的循环里头。
来人正是子曜。
子曜应该是完成任务归来，离得近了，更是闻见了那股子洗不脱的血腥味，程绍神经紧绷，不知道子曜这个变数是什么意思，子曜却也是停在床前没动，她看了一会儿程绍，匕首上隐隐约约有血色，程绍一时半会儿不太在意，只是觉得她很奇怪，今天。
子曜向来是喜欢悄无声息抹人脖子，远程攻击致人死亡的路数是不甚熟练的杀手才做的，至于子曜，近身能力是很厉害的。
她的那把匕首也没什么关子，之前程绍以为是有特殊意义的，毕竟子曜一直用的那把，知道有一次在大混乱里头卷了刃，程绍被她一手推进船舱，一手将匕首一扔，瞬间又夺过一把枪。
她向来是手中的武器坏了就扔，没有讲究。
子曜看了程绍一会儿，程绍摸不着她心意，刚想装作渴了起来喝水的时候，子曜却扭头跳窗走了。如果不是程绍并没有睡着，否则一定以为自己做梦或者子曜梦游。
子曜今天夜晚完成了任务以后，有点不高兴，不高兴，她就到处乱走，去程绍房间逛了一圈，那个男人睡得不是很安稳，当然不安稳了，他们这种人，睡得安稳岂不是自寻死路。
子曜犹豫了很久，还是去看了一个很久没有拜访的人那里。
她悄无声息地出了庄园，隐入夜色之中。
这附近都是快要拆迁的老房子，摇摇欲坠，散发出一股子陈年的味道，马桶还要排着队倒，里头的居民经年做着靠拆迁款发财致富大梦，然而这些未来的富人们还是要端着马桶，每天完成排队倒。也就是狮子大开口，导致拆迁一直没有进行下去。
往里头，有一个特别老的的房子，墙角长着一堆杂草，子曜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还是进去了，她很久不来，床上的人看上去精神还是不错的，头发虽然白了，但是看上去比上次来的时候胖了一点点。
不知道他醒来之后会不会发现自己来过呢。子曜想，最好不要。
子曜一边想一边透过这破旧小房子的低矮窗户看着外面的夜空，突然想起十五六岁的时候在大雨中恸哭的自己，想起了大口大口喝酒的杰克，想起了萍水相逢的小女孩，想起了佛罗萨斯的小偷先生，还有花着妆容的玛黛咬牙切齿抱怨过得生活。想起了那个拾荒的傻子递过来的苹果。
苹果色泽明艳，一定非常好吃。
子曜沉默地拉开了窗，准备离开了。
“怎么？”身后忽然响起了老年人特有的含糊的声音子惊慌地回过头，看见他浑浊的眼睛。
“别走了，再坐一会儿吧？”老人似乎在和子曜商量，但是却是不送拒绝地拉出了床底下的板凳。
子曜有点不知所措的，她难得有这种时候，她楞楞地说道：“您知道我要来？”老人摇摇头，说道：“你身上的味道……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没能解脱啊。”
子曜迅速低下了头，她的叹息声细细轻轻的，仿佛禁不起生活的重要一样：“我有什么办法呢……”
“你这样反复插手人的生死，让我很是心惊胆战啊。”老人咳嗽了几声，烟灰色哀愁的眼瞳里头里有仿佛预见了什么一样充满了悲伤，他说道：“希望我的死亡能带走你背负的罪。”说完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子曜是不信教的，她谁也不信，平时谁要是这么说绝对会嗤笑，这时候却没有说话。但是很快她又抬起头，近乎激动的情绪出现在她身上，十分难得：“你说什么？死亡？不……你不会……”
“谁知道呢。”老人笑起来，浑浊的眼睛一瞬间明亮起来，仿佛很高兴一样，他看了一眼子曜，笑容带了一丝惆怅，说道：“你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重了……别人闻不见，同类却可以第一时间闻见。然后将你拖进地狱里头……”
他看着这仿佛长不大的女孩，女孩此时此刻因为固执和认真而流露出夕阳般的温暖来，但又被身上凛冽的血腥味冲淡了不少，那种血液的甜腻让女孩子变得危险而又孤独起来。
“怎么这么晚出来了？”
女孩子摇摇头，说道：“反正不是欧洲……”
老人叹了一口气，有点落寞地一挥手，说道：“你走吧。”
子曜应了一声，却又惊觉过来，说道：“我一直有来……以后还会来的……”
“不用了。”老人看着女孩子不可置信和有一点点受伤的表情，苦笑了几声说道：“你还真以为我和你开玩笑呢？我支撑不了多久了……上个星期已经确诊……”
“不……不不不……你会好起来的，不是吗？”子曜有些难以接受地退后了一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边，睁大眼睛看着老人说道：“你说呀，对不对？”
老人在女孩子气期盼而又害怕的眼神里，坚定而又缓慢的摇了摇头。而子曜的眼神，在哪一瞬间黯淡了下去，觉得自己仿佛被最后的净土抛弃了。
她又想起来那只网易云的手递给又渴又累的自己的鲜艳苹果。
她并没有机会吃到。
因为有人抢走了那只苹果，傻子去追，那人耍猴子一样逗弄傻子，傻子急得去够，不小心碰到了男人的衣服，被踹倒外在地。苹果也最终被踩碎了。
子曜杀了那个人，用最残忍的方式。
她捏碎了那个人的心脏时，并没有想到，这会是遇见程绍的契机。
那一年，她十六岁。笑容里头还带着孩子气的邪恶。
而程绍，已经初战成名，成为一方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