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儿强儿……”林中喃喃喊道。她终于看到儿子了，儿子没有死，长高了，长壮了，怎么还长出胡子来了？魁梧得像他父亲一样，紧紧抱住她，用滚热的身子温暖他，停止了寒颤，她身子也渐渐暖和起来……

怎么回事？他没有喊妈妈，居然喊我的名字？林容眼睛像是被粘住了一样，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缓缓地睁开眼睛——啊，不是儿子，是丈夫。多久没这样抱过她了？生了儿子以后吧？还是蒙古大军入侵以后？我这是在哪里？哦，已经回家乡了，回到钓鱼城了，是钓鱼城的家，简陋的房舍，是丈夫在山上的住所。

“林容林容——你终于醒了！别怕了，你到家了。”抱住簌簌发抖的妻子，张珏深深呼唤，将她的脑袋抵达胸口，抚摸着她满头白发，眼泪滴到她的头上。

是自己熟悉的气味，是自己熟悉的抚摸，是丈夫宽厚的大手，她已经生疏了，不习惯了，想要强力挣扎出来，喃喃道：“老爷……不行……我，我太脏了……”

张珏迅速放开：“怎么了？莫非你……”

林容扭头，看着陡然冷却的目光，知道她误会了，连连说：“老爷，没有，我没有被玷污，是多少天没洗澡……”

丈夫迎着她坦诚的目光，目光又温柔起来，搂住她，轻声说：“哦，没事，我已经给你洗过了，换上你的衣服，大了些，因为你瘦了……”

“你给我洗的澡？”丈夫还从来没给自己洗过澡呢！林容脸发烧了，娇羞地藏在他怀里，顺手摸摸，穿着是在家里衣服，果然宽松，那些衣服应该是在合州的吧，山上怎么会有？于是问，“父母他们呢？”

“他们，都死了……”张珏缓缓地说，“合州的老弱病残，没掳走的……都被杀死了，还有我张家，除了你们，满门被灭……你与孩子的衣服，我都从合州搬到山上来了，我坚信，我的妻儿能够回来……”

“父亲呀……母亲呀……你们死得惨啊……”林容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老爷，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张家，我没有把儿子带回来，我对不起你呀！我对不起我们张家呀……”

她重三叠四，反复诉述她的愧疚，觉得自己不配享用丈夫的怀抱，挣扎着要离开他，却被张珏抱得更紧：“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是我们山上的将士，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家园，没有保护好老百姓……你想哭就哭吧，给我仔细说说一路上的坎坷，说完了，我们以后再也不提这事了好吗？”

林容躺下来，一边哭着一边诉说，慢慢回忆并不遥远的往事，说自己一路上千方百计，千辛万苦，都是想让儿子活下来呀：

就在丈夫派军使送鱼回家的那天晚上，扬大渊带着叛军伪装成宋军进了合州城。强儿要去看爸爸回来没有，来不及阻拦，他已经跑出去了，听见有骚动，林容跑出去找，叛军已经在大街上开始杀人了。娃娃还是军使找到的，一起被敌人掳走，上船的时候，还要比个子，没有马背高的孩子，都要当场杀死，再扔进河里。

看见前面已经有无数孩子遭难，轮到强儿了，军使提着强儿的后颈衣服，她让孩子垫起脚跟，在暗地里扶住他的腰，终于高过马背，混到船上。军使本想带着孩子跳水的，林容阻止了他，让他不能耽误给钓鱼城送信。

一路上拖着孩子走，走慢了要挨打，不敢抱他，不敢背他，否则都会被当成没有能力走到泸州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每天只有一餐稀饭，滚烫的，也没有碗。林容只有让孩子渴了喝河水，饿了，把河里捞起的河蚌打开，挖出里面的肉，硬塞到他的嘴里，让他囫囵吞下去，再用河蚌的壳子舀稀饭吃。

担心孩子生病，一路上扯草药，自己嚼烂了放他嘴里。见他实在走不动了，林容就教他唱歌，自己编了一首想念家乡的歌曲鼓励他，他唱开了。一路上，同行的听见，也跟着唱。被杨大渊听见，说这歌煽动军心，要抓编歌的人。为保护孩子，林容只好挺身而出，答应了给扬大渊当歌女，还没在扬大渊的住所安顿下来，史卑三就带着熊耳找来，要带林容去大汗行宫，说要她唱歌给大汗听。

１０．儿子死得太惨烈

张珏这打断林容的话，问史卑三是什么人。林容告诉他，那是蒙哥带到四川的妃子，被封为出征皇后，这是个善良的女子，仰慕汉族文化，反对战争，同情受苦的人。虽然不同意带孩子进宫，但下令扬大渊善待孩子。林容看出扬大渊没安好心，史卑三要带她走也不能不走，本来想，能混到蒙哥身边，趁机杀了他，为天下的人报仇，儿子长大成人能自己逃出去。

到蒙哥寝宫的一段，巴全已经说过了，两人说的也没有差别，张珏更想听的是，她到泸州后的情况。见丈夫带着询问的眼神望着她，林容明白他的意思，继续说下去。她刺杀蒙哥未遂时，史卑三居然能够原谅她，该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女性啊，而且放林容出宫，得以与巴全汇合，逃出泸州，到了青居。孩子给扬大渊当奴仆，但也还有吃有穿的。扬大渊训练一支歌舞队，就是为了巴结蒙哥，见林容回来，就要她领队。刚训练好，蒙古的皇亲国戚大部队开进青居。扬大渊尽管怀疑他们大肆杀戮的目的，但依然要林容领歌舞队去慰问大汗。

林容和其余的几个合州女子去蒙哥的营帐，一路上只见没有脑袋的尸体遍地，血流成河，被杀死的人头堆成了三座大山：一堆是男人的头，一堆是女人的头，还有一堆孩子的头。不知道蒙军为何在城里如此疯狂屠杀？进了皇族的营帐，皇子不让歌舞队表演，将她们送进大汗的金帐中去伺候，却并没有看见蒙哥本人，却只有一只包金的大箱子在马车上。女眷还没有赶来的达官贵人耐不住寂寞，陆续抢走了几个舞女，林容躲在大箱子后面才得以幸免。听到这里，张珏攥起拳头，骨节咔咔作响，悠悠地吐了一口长气：“当我们在庆祝胜利的时候，蒙军在返回他们家乡的沿途上，又将无数的生灵践踏，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林容说：“我是怀着必死的心情走进大汗的金帐里的，一进去就看见除了祭品外，只有一辆马车，车上有一个大大的金箔箱子，四处弥漫着尸臭，顿时觉得事出意外。我靠近箱子，想看看里面到底装的到底是什么？皇子管不住他的叔叔伯伯们，我们几个跳舞的姐妹们被他们抢走了。他们想不到一个女人躲在车子后面，这样我才有机会打开箱子，摸到了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

张珏也判断出来：所有的疑问，都在她打开金箱子后解答了——蒙哥死了，遗体正要运回蒙古。他们要用中国人的生命祭奠他们死去的大汗，而歌女们，不过是殉葬品。但他还是问：“你怎么能证实，那就是蒙哥的尸体呢？”

“还有更有力的证据。”林容说，“我用小刀划破了帐篷逃出来，偷偷跑到杨大渊家里，他也发现情况非常，听到我说蒙哥已经死了的时候，也说终于明白大部队进城疯狂杀戮的原因，知道呆在泸州城里有更大的危险，所有知道蒙哥大汗死亡的人都逃不掉。这个时候，蒙古宰相史天泽下令，要他去接泸州来的皇室家族，他趁机要带人马去找忽必烈。”

“你能逃离魔爪真不容易……”张珏最大的疑问，还是扬大渊怎么能放过妻子？他不能问那么直接，总想让妻子自己交代清楚，只能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林容哪能不知道丈夫的心思？侧过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说：“扬大渊认识你，还到我家来过，总要顾忌一点。我寸步不离儿子，他也没机会……开始想利用我，后来见大势已去，担心自己小命难保，要逃出去，也顾不上了。放过我，是为他自己留一条生路，担心总有一天你们相遇。于是给了我一辆马车，我装成男人，带着儿子，赶着马车，脱离了他们的部队。正庆幸可以回家了，下山途中，突然发现蒙军的家属部队从泸州赶来，我们几乎要正面碰上，匆忙中，我把儿子推下山坡，让他回来给你们报信，哪知道将他推上了绝路……”

妻子又哭了。张珏一手支撑在枕头上，一手抹去林容的眼泪：“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即使不一个人下山，他也逃脱不了魔爪……”

“儿子，真是个好儿子，还能跑那么远，居然还能一路写下那么些字……我对不起儿子啊！真不该放他一个人走，但是，我带着他也没办法逃出来，因为我又被蒙古人带回去了，又带进了青居……也验证了蒙哥真正死亡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