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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阴影之中上

自由的艾尔弗兰特 眼镜巧克力 19256 2019-04-16 10:16

  

*1

尽管已经是秋天,今天却依然是不厌其烦地艳阳高照,真不知道这艾尔弗兰特的天气系统究竟是吃了什么药才会变成这样。

或许是夏之女神太爱这片土地了吧,所以才会久久不愿离去。但如果气温仍然像是顽固的高烧一样久久居高不下的话,恐怕那些马上就要成熟了的麦子就要遭殃了。

但今天竟然很反常地刮起了风,虽然还不至于很冷,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却最容易使那些毫不知情地仍然穿着一身清凉夏装出门的人患上感冒了。

毕竟这里是海滨城市,海风总归是会影响到陆地上的,而暖洋洋的空气当中终于也开始掺杂进去一丝秋日特有的凉爽了。终日被沉重劳动所束缚的劳动者们终于不用再顶着随时都有可能会让人中暑晕倒的炎炎烈日辛勤地挥洒汗水,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靠海吃海的渔民们也趁着天气转凉的征兆还未演变成现实的最后一小段时间出海打渔,希望能最后捞上满满一船的夏季鲜鱼,并开始盘算着到了秋季之后哪片海域会有什么秋季特产海鲜出没。

而这种天气对于航海者们来说则是非常难得一遇的绝好天气。今天的风力刚刚好适合出海,这样既能鼓动船上的风帆,好让水手们可以不必吃力地划桨;与此同时,这种风力又不至于在海面上掀起太大的浪来,这让航海之旅的危险系数降低了不少。

于是,海港里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各色渔船将缆绳系在码头木栈道边缘耸立的木桩上,优哉游哉地随波逐流,好不惬意。而它们的主人们则忙于将叠好的渔网拖到船上,并在上面绑上新换的浮标。

但由于帝国早就下达过封锁海港的命令并且一直执行至今,因此所有的远洋船队都在那时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专门经营远洋生意的商行在一夜之间纷纷破产,无数因此而欠下一屁股债的商人在绝望之中上吊自杀,那些专门跑外海的大型船只也都成了壁炉里噼啪燃烧的柴火,或者被政府低价收购,改造成了战船。

因此,无论在埃尼斯帝国的哪一个港口里面都是见不到普通的大型商船的——甚至就连通过海路在国内运输物资的船只和客船都很少见,能见到的大型船只基本上就只有在船舷和船头装上了面目狰狞好似獠牙的铁质撞角的战船了。

但布拉普利斯特姆则不一样。毕竟这里可是号称“无法者乐园”的半独立城市,因此曾经一度绝迹的远洋商船也在这里再度找到了能让自己有用武之地的天堂。

要知道,埃尼斯帝国虽然是西艾尔弗兰特最大的国家,但它并不是存在于这片广袤大陆的唯一国家。埃尼斯帝国的面积顶多只占整片西艾尔弗兰特大陆的四分之一,而剩下的四分之三则为其他帝国所排斥但也并不敢轻易招惹的各个种族所拥有。这些种族虽然并不像人类那样执着于“国家”这个概念,但他们也以部族为单位,在这片大陆上建立了许多城市与聚落,其中不乏规模堪比甚至于超过“极昼之城”丹特的特大城市。

而且,只要有人存在便会产生供给与需求,有了供求关系便会产生交易行为,然后这种关系不断发展壮大,最终形成了贸易。或许在帝国政府的眼里,这些拥有与人类截然不同外貌特征的家伙们只不过是一群没文明、不开化的野兽和蛮族罢了,只要随时关注这些只遵从野兽天性的家伙的行动,对他们时刻保持警惕、不让他们攻击自己便可以了;但在那些为了利益而摈弃了种族偏见的精明商人们的眼中,埃尼斯帝国这座牢笼之外的广阔而又充满了各种未知性的美丽世界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聚宝盆、摇钱树和黄金乡。

对一位身经百战的商人来说,只要是机会出现在眼前,哪怕是比头发丝儿还要纤细的那么一丝机会从空中快速飘过,他都会果断伸出手来,准确地把它抓住。

于是,当某些消息灵通的商人们得知布拉普利斯特姆这座“无法者乐园”的故事的时候,他们的脑中瞬间蹦出了一个久违了的词语:商机。这座城市既然已经实质上脱离了帝国施加的重重枷锁,那么也就是说,这里拥有着可以让悬挂着商行旗帜的巨大货船再度扬起风帆、劈波斩浪的真正的“自由港”。

结果就是,曾经创造出无数财富和辉煌、却在其意气风发之际遭到帝国腰斩的远洋贸易在布拉普利斯特姆城这座偏僻的南方港口城市华丽复活。商人们甚至自掏腰包为他们的船队修建了一座专门的货运码头,好让商船的装卸货物的效率达到最优化,也能让这座城市单位时间内消化掉更多的货船。

随着一艘艘满载而归的商船而来的,不仅仅是香料、布匹、工艺品、稀有矿石这类可以卖出很高价格的紧俏商品,而且还有此前人类们听都没有听说过的食物、作物,以及以书籍的形式呈现出来的知识——这些东西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它们一旦为这个世界上好奇心和求知欲最为旺盛、最为擅长学习的种族——人类所消化吸收,便一定会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个逐渐僵化的人类世界造成某种冲击,然后产生改变。最后,这种微小改变所引发的蝴蝶效应甚至可能会波及整个人类社会,让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焕然一新,从而引发一场无需流血、牺牲、破坏与毁灭的社会变革——不,它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种革命了,一种不同于以往粗暴极端的方式的、自由而和平的革命。

比如说番茄。

番茄据说是从南方的兽灵族那里买到的,这种红彤彤的球状果实口感柔软多汁、味道酸甜可口,既能当做水果食用,也可以当做蔬菜来吃。商人们起初并不清楚这种果实的市场究竟如何,于是仅仅是实验性地购买了少量番茄,并将它们以极低的价格投入布拉普利斯特姆城的果蔬市场,想要看看大众是否会接受和喜爱这种外来的果实,然后再根据产生的反响来决定这其中是否蕴藏着商机。但令这些商人意外的是,这些番茄产生的影响意外地大——街上的人们开始争相谈论这种美妙的果实,各大主要经营果蔬的商行也纷纷下来番茄的订单,于是这些心花怒放的远洋商人们便开始从邻近的番茄产地大量购入优质而便宜的番茄,并且同时想办法将种植番茄的技术引入到了布拉普利斯特姆,好让番茄市场不用一直依赖进口,而是能够自给自足。

如今,布拉普利斯特姆郊外地区已经建立起了几十个番茄种植园,不仅能够为布拉普利斯特姆城内的市民们源源不断地提供新鲜优质而又价格低廉的番茄,而且这些需要劳动力的种植园还吸纳了大量从内地流亡过来的人们,为整座城市减轻了不少负担。

所以,布拉普利斯特姆城虽然是“无法者乐园”,实际上这里的治安却非常不错,一方面是因为托远洋航海和大规模果蔬种植园的福,绝大部分的青壮年都能够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人们也就基本上都能安居乐业,那些由于忌恨社会不公而产生的犯罪数量自然就减少了;另一方面,这座城里虽然并没有警察机构和监狱,但“斯库拉”海盗团的成员们却兼任了警察这个职业。他们每天挎着光是看上去就十分危险的海盗弯刀在整座城里来回巡逻,一旦发现有犯罪行为出现便会立刻冲上前去制止,而且他们的解决问题的方式也十分的海盗化——有不服管教者直接拔刀砍倒,轻则见血,重则直接砍死,反正城里是海盗们的据点,他们就算杀了人也不会触犯法律——更何况被杀死者往往都是些杀人放火抢劫强奸被抓现行的歹徒,他们就算被杀掉了也不会有人替他们鸣冤,市民们反倒会拍手称快。

因此,有了这两重的保险之后,在这座“无法者乐园”里面犯罪便成了一种既没有必要又风险极高的行为,人们自然而然也就不会去动这种歪念头了。毕竟,这里可是海盗的城市,而在海盗们的眼皮底下搞什么小动作的话,后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说到海盗的话,便不得不提到布拉普利斯特姆城的奇特风景线了——就在那座码头,有五艘体积明显要比小小渔船来得大得多的庞然大物,而且每艘船的桅杆上面还悬挂着黑色的骷髅头旗帜,那些就是尼伊的海盗船了。

这些海盗船既没有在附近的货运码头停泊的商船体积大,看上去也不像帝国的战舰那样高大威猛,而且船头船身形状更为细长,船体整体也不算特别高,看上去显得相当弱不禁风的样子。但别看这些海盗船的形状与一般战舰相异,海盗们由于经常在海上航行,而且总是能碰到需要快速逃跑的场合,因此他们的船只更加注重灵活性和机动性,而不是仅仅把船只当做漂浮在海上的马车或者炮台来使用的。

对海盗们来说,乘风而来,再乘风而去,只留下遍地的火光和海盗的传说,这才是符合海盗的浪漫标准的登场方式。

虽然他们已经四年没有再出海进行劫掠、重新操起老本行就是了。

原因其实很简单:新任海盗团长尼伊下的令,全面禁止海盗们进行劫掠活动,有违反者一律绑到桅杆上风干。尼伊虽然只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罢了,但“斯库拉”海盗团五艘船二百来号虎背熊腰的壮汉,竟然愣是没有半个人敢在这小女孩儿面前说个不字的,足可见尼伊这个人小鬼大的家伙究竟是多么有手腕有人望了。

当然,也有可能只不过因为那二百个铮铮铁骨汉是一群无可救药的萝莉控罢了。

而正是这群听上去似乎有些不靠谱的海盗们一手缔造出了这座“无法者乐园”。原本会随着涨潮和黑旗而来、为城市带来毁灭的炮声的这群人,现在却并没有为南方港口布拉普利斯特姆带来火焰、废墟、杀戮和破坏,反而为这里的人们带来了曾经的帝国政府无法给予他们的自由与富足,这真是何其讽刺。

但讽刺归讽刺,“斯库拉”海盗团十年来所创造出来的实绩毕竟就摆在布拉普利斯特姆城里三万市民的眼前,所以大家也就早都把这些头脑简单的大块头们当做了自己的一份子了。

而当一直停泊在港湾里随波逐流的海盗船再次张满了船帆的时候,也难怪所有目睹这一场景的人们都不约而同地开始欢呼雀跃了。

这是四年以来“斯库拉”久违的一次起航,而且也是这五艘看上去充满了威严感的海盗船最后一次挂着“斯库拉”的旗帜起航了。

也许,这会让人们不禁怀念起这支海盗团曾经的日子来——

据说,“斯库拉”最辉煌的时候曾经拥有过八艘船,人数也是现在的一倍。只不过,当时还在东大洋活动的“斯库拉”由于其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而遭到其他海盗团的排挤,冲突最终无可避免地演变成了海盗间的兼并战争。

那是一场根本就毫无道理、道义、正义和荣誉可言的,最为纯粹的暴力和杀戮。

此战过后,斯库拉损失了三艘船和将近半数的成员,在东大洋的海盗团当中由“实力拔群”变成了“日薄西山”,彻底失去了发言权和原本属于自己的地盘,甚至就连他们的团长也在这次内战当中死去,海盗团濒临解散。最后还是老团长的儿子——也就是收留尼伊的那个斯库拉于危机当头挺身而出,率领“斯库拉”的残部一路向南,离开了充斥着硝烟、鲜血、尸骨和残骸的东大洋,最终到达了一片太平的南大洋。

斯库拉就在这里从新开始,经营着这支风格奇特的正义的海盗团。

直到今天,尼伊再次登上久违了的庞大战船,然后亲自升起了“斯库拉”的旗帜。

随后,海盗们一起喊着号子,拉起船锚,砍断缆绳,荡开船桨,张满风帆,比平时更加精神百倍地开始了这最后一段航程。

*2

天气正好,有风但不会掀起太大的波浪,又不会太冷,简直就是天公作美,特地为“斯库拉”海盗团的最后之旅送上一份临别赠礼。

海面被阳光点缀得波光粼粼,看上去颇有几点浪漫主义的氛围。只不过这些黄金色的鳞片很快就要被船头所碾碎,因此让人不禁觉得有些惋惜和凄凉。

夏尔立在海盗船的甲板上,一边手搭凉棚眺望海上风景,一边问站在旁边煞有介事地拿着个望远镜有样学样的尼伊:

“对了,我一直想问你来着——我说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啊。不仅费劲儿巴拉地特地写了一封一看就知道是在胡说八道的求救信,还找人不畏路途遥远地专程给我们送过来,还亏你真能找得到我呢。”

“哼,你可别小看咱这个小不点儿,咱的行动力可是很强的。查出夏尔哥你人在哪儿这种小事对咱来说可是易如反掌,根本不值得一提。”

尼伊露出狂妄的笑容,冲着夏尔竖起了大拇指,虽然这好像根本就没什么意义就是了。

“嚯……”

夏尔对此发出了不置可否的叹声。

确实,对于能够占住城池与帝国分庭抗礼长达十年之久的“斯库拉”海盗团来说,情报的收集想必是相当重要的工作吧,否则他们就会真的与世隔绝、自生自灭了。这十年来他们不仅在南方站稳了脚跟、扩展了自己的势力,而且之前在东部地区积攒下的人脉和消息网络恐怕也还是可以使用的。这样一来,想要做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话,也就有了充足的先决条件了。如此一来,布拉普利斯特姆就相当于有了属于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无论是进行情报搜集,还是进行情报操作就都变得简单了起来。

“但是啊,”

夏尔虽然明白这个道理,却怎么也想不通这其中的动机:

“我觉得你也不必就为了出趟海而费了这么大劲把我和薇儿给弄过来吧?说实在的,我们那边也是战事正忙,而且形势是每况愈下。要不是因为我们强袭队目前没有任务,我恐怕还真的就无法赴这个约了。”

对此,薇儿回以一个调侃的微笑:

“哎呀,夏尔哥就别在咱的面前假装正经了。就咱所知,夏尔哥可是个但凡做事之前就一定要仔细算一下成功概率,如果不到百分之百的话就打死也不去做的人啊,你又什么时候有过这么积极想要上战场打仗的想法了?

“再说,革命军打帝国军,这边高喊‘为了自由’,那边疾呼‘为了国家’,到头来他们两家谁对谁错也搞不明白,只要问他们去,他们肯定会说‘我是对的,其他人都是错的’这样的废话出来,就好像全世界只有你才是正义、真理和历史的进步,其他的全都是落伍的傻瓜一样。所以说啊,咱是真不知道你们为啥非要往这场闹剧里面掺和,虽然咱这也算是对帝国政府有所不满、于是在这里分庭抗礼的,但至少咱也没想过‘啊,这个皇帝太蠢了,我们去把他赶下来吧’这样的事情——反正就算这皇帝的宝座腾出了位置来,也轮不到咱来坐上去不是吗?”

“不不不,我可没想着光把皇帝给赶下台去就完事了。至少在我的想法里,我们一定要挥起革命的铁锤把王座和王冠给砸个粉碎才行。毕竟,这次的大爆发可不是光换个皇帝就能解决问题的——别看那些革命分子们一个个谈起理想来天花乱坠的,但若是真放心把夺来的位置交给这样的家伙们,没准他们就是下一个苏美尔一世了。”

“嗯,有道理。”

尼伊似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一反常态地成熟。也许这孩子也属于实际年龄与外表年龄不相符的那种类型吧——毕竟,艾尔弗兰特的奇幻种族多了去了,而且基本上只有人族的寿命是最短的,其他种族都拥有百年以上的寿命,据说甚至还存在着长生不死、永葆青春的珍惜种族,但由于夏尔本人并没有亲眼见过那样的家伙,因此也只好不予妄断了。

而尼伊这个看上去只不过是个臭屁得不得了的十几岁小女孩、但偶尔却能说出一些会让当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们都自叹弗如的言论来的奇妙家伙,或许也拥有着神秘莫测的海灵一族世代相传下来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智慧吧。

而假如那种智慧能够为世界所用的话,那么艾尔弗兰特又将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呢?

“不过,虽然我自己这么想,但不见得现在领导革命的那些人会有着跟我一样的想法。我觉得这场革命最大的硬伤便是在于竟然没有半个人能够提出一套完整的革命纲领来。就像你知道的那样,革命军一共分成了五支大部队,但这五支军队表面上大家是革命同志一家亲,背地里却是要么明争暗斗,要么老死不相往来,根本就是你玩你的我玩我的。而且五支部队的思想也是根本就不统一,大家只不过随便喊几个听上去挺进步的词来起起哄罢了,到头来既没人认真去寻思这些词语的含义,也不会有人把这些过家家的玩意儿往心里去,大家都抱着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心理来应付差事,这样下去真的会很危险。”

夏尔虽然并不清楚尼伊是否能理解这个问题究竟有多么严重,但他依旧忧心忡忡地把自己所担心之事一五一十地讲给了看上去似乎正在认真听讲的尼伊听。

尼伊一边认真地听着,一边仿佛深有同感似的不住地点头:

“也就是说,你们革命军虽然表面上团结一致对抗帝国,其实只不过是五支各自为战的部队而已呗?”

“唉,事实正是这样没错。”

夏尔叹了口气,一脸忧郁地望向宽广的海面:

“要是这世上所有人的心胸都能够像这片无边无际的蔚蓝色海洋一般宽广,那该有多好。这样一来,我们就能够更多地去试图理解、包容和宽恕他人,而不是忙着堵住自己的耳朵,然后拼命地向其他堵住耳朵的人阐述自己的见解。我记得有句话叫做‘你说我是错的,那么你最好先证明你是对的’,我觉得这句话说得还真有道理。每个人都总是喜欢一味地强调自己是对的、对方是错的,却全然不去考虑对方怎么想——在他们的想法里,恐怕你的那个想法才是错的,而正确的永远是他们自己。我们就像两个从烟囱里面爬出来的人一样,只能看得见对方一身脏污,却对自己身上究竟成了什么样子浑然不觉——不,也许并不是不知道,有的时候我们明明十分清楚错误在自己身上,只不过我们会对自己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坚决不愿意承认自己并不正确罢了。”

“哼哼哼,这就是渺小而愚妄的人类的傲慢啊——他们明明只能靠着一间由茅草堆成的简陋房屋来保护自己、躲避严寒酷暑、雨雪冰雹和外界的一切危险,却总是要摆出一副狂妄自大的样子宣称要‘征服自然’,就好像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国王一样。真是何其愚蠢、何其狂妄自大的想法啊——而总是怀抱有这种扭曲而丑陋的想法的人类,却偏偏是艾尔弗兰特大陆上最弱小、最短命、最脆弱的种族,果真是讽刺啊,哼哼哼。”

尼伊不知为何交抱着双臂,一副非常了不起的样子屹立在船头发出了莫名其妙的笑声。这样子虽然远远看上去倒还真有种目标是星辰大海的意气风发之感,但她的那顶非但没有突出海盗帅气的形象、反而起了不少反作用的巨大黑色帽子使得她整个人显得头重脚轻,看上去就像一只香菇似的。

(如果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傲慢”的话,那么这家伙的“傲慢”显然就是这身暴露狂加上香菇角色扮演一样的诡异服装了……)

夏尔悄悄用手背拭去从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盯着尼伊如同海盗旗帜一般随风招展飘扬的蓝色双马尾出神,心想她这个颇为孩子气发型倒还真不负于“蓝章鱼”的绰号呢。

而就是这个蓝色头发随风飘扬的、看上去跟豆芽菜一样弱不禁风的小家伙,竟然不仅仅是一支拥有五艘船的庞大海盗团的最高领导者,而且还是一旦动用自己的真本事便足以令风云为之变色、大海为之哭嚎的海洋之子,果然还是人不可貌相啊。

想到这里,猛然间扑面而来的咸咸的海风又让夏尔恍然间回想起了六年前他和薇儿刚刚来到埃尼斯帝国时的事情。他面向海风吹来的方向,微微眯起双眼、伸展开双臂和几乎一直委屈地蜷缩在斗篷之下的翅膀,十分惬意地享受着现在这一刻。

当年,就是因为他身后的这只洁白无瑕却缺少了另一半的翅膀,他和薇儿便被当地的村民们不分青红皂白地围攻了。就算到了现在,他也依然忘不掉那个时候围攻他和薇儿的农民们脸上的表情——那是有如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样的、仿佛将“痛恨”两个字刻满脸上的每一道沟壑和每一条皱纹的最为阴暗的表情。

不公正的待遇,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的出身或者相貌不算理想,这种事情就会频繁地发生在整个埃尼斯帝国的各处。农民和工匠们的孩子只能子承父业、继续着一代又一代贫困潦倒却又无可奈何的循环;相反,那些高官贵族的孩子们却整日流连高级社交场所,过着挥金如土、奢侈糜烂的享受生活,就算一事无成,至少也能继承家族的爵位和财产,然后一辈子无忧无虑、坐吃山空。

这个社会就是这么的不合理与不公正。

因此,如果说这就是夏尔投身于这场革命洪流当中的理由的话,倒也不算为过。曾经仅仅由于种族不同便遭遇过无端的残酷对待,使得他理应有理由去憎恨一手打造出了这种泯灭人性的制度的帝国政府。

可是,夏尔却只是无所谓地摇了摇头,视线再次望向远方的世界——

“不满意就去改变,不合理就去推翻——没错,世界需要拥有这种反抗精神的人,只有这样一个社会才有可能不断地变得更加公平与合理,而不是像一潭死水一样凝滞不前。可是,究竟有多少人会确实抱持着这种信念呢?又有多少人依然心里想着‘有奶的就是娘’这种麻木的想法,在贫困的生活当中继续苟活于世呢?我不知道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们革命军在自己的根据地里面根本征不到兵员,因为那些农民们只知道埋头苦干地种地,并且向神明祈祷丰收,否则他们就要挨饿;而城市里的人们亦是如此,他们有着基本能够满足温饱、有时甚至还会在这之上的生活水平,只想着应该如何守住家业、让自己微薄的积蓄慢慢增长起来,而不会去冒那个险跟从一帮要跟政府玩命的革命军的。

“事实上,最开始发起革命的前辈们也确实做了不少宣传——他们顶着夏日的烈阳和冬日的寒风,在城市、乡村的每一条大街小巷里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承诺要为他们打造一个更加合理更加公平的世界。但是,没有多少人会真正地去认真听、认真思考。他们每天都忙碌地在街道之间来回穿梭,像是一群辛劳的蚂蚁一样一刻也不得休息,然后以‘我很忙’为借口拒绝思考。陈腐肮脏的血液就这样在老话阻塞的血管当中过于缓慢地流动,最后再灌进早就已经彻底畸形溃烂的组织与器官当中,让这套恶性循环的枯朽体系继续运作下去,帝国也因此一直在暴风雨的激流当中苟延残喘至今。”

“夏尔哥说得倒是很有道理,”

听见夏尔那不知在向谁诉说的苦闷,尼伊转过身来将后背轻轻倚靠在船沿上——这本是非常危险的动作,万一此时船只突然出现剧烈颠簸的话,她极有可能一个趔趄就直接翻过船头坠入海中了。但尼伊毕竟是尼伊,只见她一边在如此高难度高风险的动作之下完美地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边也随着夏尔的目光,抬起头来望向轻描淡写地点缀了几朵白云的天空:

“可是咱常常会想,咱究竟是为了追求着一个什么样的理想而活着呢?咱手下有着一帮最棒的海盗,如果愿意,咱随时可以扬帆起航、征服大海。而且咱清楚咱自己到底有多大能耐,也知道那种力量如果拿来为所欲为的话,至少将一两座愚蠢人类的城市给夷为平地这种事还是易如反掌的。但无论是斯库拉大叔也好,布鲁克大叔也罢,他们都拥有比普通人类要更为强悍、能够自己主动争取改变什么的力量,咱却从来都没见过有人比他们还要厌恶胡乱使用这种可能会让不少凡人眼红嘴馋的力量了。如今,斯库拉大叔和布鲁克大叔都已经死了,而且是为了贯彻自己所坚持的信念而付出了生命,咱就时常在想,这究竟值不值得?为了区区一句话或者一个想法,就能如此坚定地走下去,甚至不惜生命也要死在这条道路上,甘愿成为一块毫不起眼、默默无闻的铺路石,这样究竟值不值得呢?”

尼伊长叹了一口气,样子就像是陷入了自己提出的某个悖论当中无法自拔的哲学家。看着好像一条离开海水的鱼一样失去了往日活力的尼伊,夏尔不禁心想,斯库拉和布鲁克这两个可以说是她的亲人的人的去世,究竟给这个孩子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呢?

毕竟尼伊虽然看上去有些脑残,有时还会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来,但正如章鱼这种生物擅长通过变色来融入自然环境以伪装自己一样,夏尔有时候会感觉到,尼伊平时的那些貌似脱线而又脑残的行为是不是也是为了想要隐藏住什么而给自己披上的伪装呢?

夏尔知道,尼伊并不是少不更事的小孩子,她的内心也远比她身边其他人所想象的那样要坚强得多。在四年前为斯库拉报仇的时候便是如此——她虽然表现得极为愤怒,却能冷静地认真倾听夏尔提出的作战方案,并且在惩办刺客的时候也一直留心不要伤及无辜。这些细节夏尔全都一点不落地看在眼里,从而让他更加接近了“尼伊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一步。

所以,尼伊刚才之所以会这么说,或许就是代表着她的心里其实很迷茫吧。而作为她的好朋友,夏尔绝对不会对此事坐视不管:

“我觉得你就先不要考虑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毕竟每个人都有着基于自身的理念和实际情况出发的各自的想法,我们也无法去强求这世界上的所有人想得都一样。如果想要把这些如同一缕缕麻线般的思绪给拧成一股永远不会松开的结实绳索的话,恐怕就只能使用洗脑这种极为不尊重灵魂的方法了。”

“啊哈哈,倒也是呢。咱可是与你们这些愚妄人类截然不同的伟大存在,可不能只是因为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这种小事就擅自陷入消沉啊。”

听了夏尔略带安慰性质的话,尼伊不知不觉就放下心来。她收回了只能看得到远方遥不可及的天空、却连身边事物都无法纳入眼帘的仰视的视线,脸上也跟着露出似乎在自嘲自己刚才的低落的苦笑。

这么看上去的话,尼伊似乎也算是已经摆脱低落了。只见她又忽地以手压低那顶奇形怪状的大帽子,摆出一个自以为很酷很帅的姿势来,然后用仿佛猫头鹰一般的深灰色右眼直勾勾地注视着夏尔,刻意压低声音说道:

“哼哼哼,所以说啊,咱已经决定了,总有一天要让所有愚妄的人类都虔诚地拜倒在咱的长筒靴之下,咱要让这个世界为咱颤抖不已!哈哈哈哈!”

“那个,我觉得你还是继续消沉下去感觉上还比较好……”

意识到自己的安慰竟然起了反作用,夏尔不禁长叹一声,然后尴尬地移开了视线。自己刚才明明还在一脸惬意地尽情沐浴着凉爽袭人的海风,并且还扮演了一回向迷茫中的羔羊们伸出援手的精神导师;结果夏尔现在却不得不哭丧着脸,就像是明明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休息日,正准备出门好好地玩耍一番,却被骤然而至的暴雨给挡回了家门的感觉。

很明显,尼伊正是那场喜怒无常、捉摸不定的“暴雨”。这个打扮风格好似暴露狂的小女孩前一刻明明还是阴云密布、大雨将至的节奏,现在却都已经雨过天晴、阳光灿烂了,这让已经未雨绸缪地将雨伞给撑到头顶上就等着下雨了的人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这把自己给好好摆了一道的现实?

(幸好我已经习惯了……)

夏尔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漫不经心似的伸出胳膊,一把按在尼伊那顶有碍观瞻的帽子上,然后把它使劲儿往下压——想当然的,人就在那帽子下面的尼伊也就被夏尔有些粗鲁地按住了脑袋,发出了不满的抗议声:

“喂,不要使劲把咱的头往下压!咱会长不高的!”

“啊?刚听你那说话的口气,我还以为你的实际年龄早就已经过了发育期了呢。”

“才没有!咱可是正准备蓬勃向上、健康成长的未来的花朵!”

“哪有花朵脑袋上会顶那么一个玩意儿的……我看说成是‘香菇’还差不多。”

“咱怎么可能是菌类!再说,天底下上哪儿去找像咱这么可爱的蘑菇去啊!”

“嗯,那些比你还要可爱的蘑菇们大概都忙着打僵尸去了……”

“喵?”

“没什么……还有,你明明是只章鱼,为啥老学猫叫呢?猫难道不是海洋生物的克星吗?”

“夏尔哥,你、你说什、什么呢!像咱、咱这么伟大的人,怎、怎么可能会害怕那种只不过是在、在外面裹、裹上了一层绒毛的肉、肉球呢!”

“喂,尼伊,你不要紧吧?你的腿刚刚一直在筛糠似的抖个不停哦。”

“哼!才、才没在抖、抖呢!只不过是风太、太大了而已!”

“稍稍被风吹一下就抖个没完,你以为你是狗尾巴草啊……”

“咱、咱可是很娇弱的哟!”

“也不知道是谁在四年前差点就一巴掌把这艘船的桅杆给扇断了来着……”

“唔……那、那只是个意外……”

“算了,这件事以后再说,我就先不揭你的疮疤了。”

夏尔收起开玩笑的态度,一脸认真地问道:

“我记得我很早之前就问过你吧,咱们这一趟到底是要去哪儿干什么啊?这眼看着都已经快到中午了,但我也没见到有出现什么目的地之类的地方,你总该不会是准备把被蒙在鼓里的我们给偷偷拉到某片人迹罕至的海域里,然后把我们丢到海里去采集珍珠贝吧?”

“不不不,再怎么说这也不可能啊,是夏尔哥脑洞太大了。”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尼伊一听到夏尔那充满想象力的设想,便急忙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连声否定,绑在脑袋两侧的两条辫子也随着脑袋的转动一起“啪啪”地甩来甩去,这情景会让人不禁联想到这孩子该不会是在练习什么奇怪诡异的舞蹈吧。

“旋转的蘑菇?”

“嗯?”

“啊,没什么,没什么。”

夏尔一不小心把自己脑中所想给小声说了出来,见尼伊似乎没有听清楚而一脸疑惑地问了过来,他便急忙摆摆手搪塞过去。为了尽快结束这一小插曲,他又主动转守为攻,把自己今天似乎已经问过两遍却依然没有得到具体答案的问题第三次抛了过去:

“我说,先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你倒是正面回答一下我的问题啊。毕竟虽你昨天虽然口口声声地告诉我们是要去‘冒险’,但这个‘冒险’所包涵的范围也太广了一些。比如说,上至潜入城市当中刺杀市长或领主,下至跑去暴躁老农家里突击牲口棚,这都算得上冒险——所以说,你到底是准备刺杀市长啊,还是去偷驴啊?”

“不不不,是夏尔哥举的例子太极端了……只不过是普通的冒险啦,普•通•的!”

“嚯……那果然还是去捞珍珠贝不是吗!”

“夏尔哥,虽然你常常吐槽薇儿姐和辉夜姐姐的知性有问题,但咱觉得夏尔哥的知性恐怕才是咱们几个当中最有问题的那个……”

尼伊压下目光,一脸嫌弃的表情看向夏尔,同时还悄悄往后退了一丁点儿——在不会从船上掉下去的前提下,似乎是想要离他远点。

充满不可名状情绪的目光就像是锋利的锥子,虽然并没有实际上造成任何物理上的伤害,但就算只是个威胁也好,这也已经让夏尔如坐针毡了。

夏尔在不知不觉中流下了几滴冷汗:

“我说,那个,你那个‘啊这家伙真的好恶心啊请离我远一点’的眼神真的很伤人啊!你要是再这么瞪下去的话,我脆弱的小心灵就要严重受创了……”

“嗯,咱知道,所以说夏尔哥最好还是‘受创’一下吧。”

尼伊却依旧一脸鄙夷地盯着夏尔看来看去,那目光实在是太尖锐,瞄得夏尔动弹不得,只好不停地挠头发和赔笑。

尽管此时的夏尔看上去多多少少显得有些可怜,但尼伊还是毫不留情地继续施加伤害:

“而且,夏尔哥,能不能请你再走远一点,咱害怕夏尔哥那糟糕的知性会传染给咱,然后把咱也变成如夏尔哥一样悲哀的人。”

“知性又不是瘟疫,怎么可能会传染!还有,我什么时候成了个悲哀的人了!”

“咦?夏尔哥难道不是那种‘看上去很冷酷、头脑很好的样子,但其实上是个会让人十分遗憾的人’的形象设定吗?”

“是谁说的啊!难道说我的性格中有那种会让人感到遗憾的要素吗?!”

“哼哼哼,咱可以说吗?”

尼伊狡黠地眯起没被眼罩遮住的右眼,露出一副仿佛正准备尽情欣赏掉到陷阱里的猎物如何挣扎一般的残酷表情来,但与之配套的台词却不知为何仍然是那么傻里傻气的。

但她那会让听者不禁觉得喉咙里卡了一块黏黏糊糊的糯米团子的笑声似乎并没有影响到整体的表现力的样子——只见夏尔尴尬地撇开视线,抬手擦一擦刚才流出来的、几乎已经把整张脸都冲洗了一遍的冷汗,然后摆摆手,以像是想要摆脱某种麻烦似的语气说道:

“那个,我觉得这就不必了吧……”

“哼哼哼,终于连你也屈服于咱的魅力了吗?看样子咱征服世界的梦想指日可待了。”

“不不不,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夏尔冷静地摇头否认道,

“在排除性格要素和某些怪叔叔的奇异癖好的前提下,我觉得一般的男人都会对布尔班斯克小姐那样拥有爆炸身材的女人更加感兴趣,而不是非要找你这种搓衣板小豆丁才对。”

“嚯——?那么,你觉得薇儿怎么样呢?”

“嗯……”

夏尔皱起眉头、以手托住下巴开始沉思起来,眼珠不停地做着圆周运动,以至于并没有注意到对面的尼伊那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然后,他还是没有发现尼伊正拼命用眼神向他示意着什么,而是一边晃动着竖起来的食指一边闭上了眼睛,以一副正在品尝一款新品葡萄酒的品酒大师的派头不紧不慢地说道:

“说到薇儿的话,总觉得有些遗憾呢。她虽然有着非常不错的身材,但由于穿着一件像是修道服似的奇怪服装,身材什么的根本就凸显不出来,反倒显得她像个搓衣板似的。而且现在这种蠢萌系的角色还流行吗?像她这种根本一点反差都没有、只是一味地一路犯蠢到底的估计也不能归类到‘蠢萌’,反而该归类到‘蠢傻’这一类,跟什么巨怪、食人魔之类的玩意儿并列起来看待才好吧?”

“嚯,原来在你的心目中,薇儿只不过是跟巨怪、食人魔之类连脑子都是由肌肉组成的又恶心又蠢笨又臭的玩意儿排在一个档次啊。”

“嗯嗯,没错——不过,尼伊你为啥要露出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啊?我刚才是有点儿没忍住顺便欺负欺负你了一下,但那事儿已经过去了吧,你这又是闹哪样?”

“哦,刚才你明明口口声声说着玛维亲那样的才是你的菜,结果只要‘没忍住’的话就会去欺负小萝莉,原来你真正的身份是萝莉控啊,哥?”

“谁是萝莉控——等、等等?‘玛维亲’?‘哥’?这些称呼怎么听上去那么耳熟呢?”

似乎终于意识到刚才的对话有些不对劲儿,夏尔像一副生了锈的铁甲似的,伴随着“吱嘎吱嘎”的音效,动作僵硬迟缓地转过头去——

然后,映入他眼帘的是,将表情深深藏在前额头发阴影之下的薇儿。而且不知道她刚才究竟去干什么了,薇儿的左手里竟然还提着一圈儿绳子。

是那种既粗糙又坚硬的、大多数时候会被水手们使用的麻绳。这种绳子十分坚韧,耐磨耐拉扯,而且也不会被海水给泡烂泡散,是非常适于在船上使用的。

但这玩意儿有两个缺点:第一,太重;第二,绳子表面像是布满了尖锐的倒刺一般粗糙,只要在人的皮肤上使劲儿擦过去,便会留下一大片渗出血丝的通红擦伤来。

而此时,这样的一卷缆绳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薇儿的手上,这幅画面显得既不合理又非常违和,因此夏尔一脸严肃地指出了这个问题:

“我说薇儿啊,你搁手里提溜着一捆绳子是要干啥啊?”

“啊,这个啊,”

薇儿抬起左手,将手中的绳索稍稍掂了几下,然后就忽然像是脑袋快要掉下来了似的猛地一歪头,嘴角弯成一道诡异的弧线:

“薇儿准备用这捆绳子伸张正义呢——当然,主要就是用来把某个变态萝莉控给牢牢地绑到桅杆上的,因此哥大可不必在意,薇儿会把这个人好好照顾到这辈子都不会再和薇儿以外的女人发生任何接触的程度的。”

薇儿的笑容显得异常可怕,她的身后似乎也正有一团又一团紫黑色的、一看就知道肯定会造成精神污染的不明物质熊熊升腾而起,这让她俨然变成了某种邪恶的存在了。

充满既视感的画面。

夏尔恍然想起他上一次被迫面对这幅简直就应该全幅打上马赛克的画面时的场景了。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似乎是咽下了某种决心一样。

作为一个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要果断、勇敢,这样才能抢占先机——

“我错了!薇儿,我错了,所以你就赶紧把那绳子给收起来吧!”

并不算宽广的甲板上顿时回荡起“砰”的一声巨响,以及激起的阵阵灰尘。

夏尔作为一个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要像这样毫不犹豫,这样才能抢在薇儿开始歇斯底里之前赶紧下跪磕头认错,争取能得到宽大处理。

“哇,夏尔哥好怂啊,这就已经跪了……”

尼伊本来已经好心提醒了夏尔很多回了,但无奈夏尔那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开关被打开了,结果就一直没有接收到尼伊发出来的警报信号,最后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真是活该。虽然活该,但这个话题毕竟是尼伊挑起来的,因此尼伊的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过意不去的。不过,一旦事情演变到这一步了的话,恐怕她就算真的想帮夏尔一把,也是已经爱莫能助了。

因此,尼伊在保证不会发生坠船事件的前提下,又小小地向后挪了一步,随后一脸苦笑地伸出纤瘦得仿佛一碰就会断的胳膊,以女士绝对不该效仿的豪爽动作挥去了刚才被激出来一头冷汗。

然后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这次至少不会发生什么暴力事件——

咚!

“唔……”

“哥,就让薇儿把哥那顽冥不化的石头脑袋给永远地镶嵌在这艘船的甲板上吧。”

看样子已经晚了!

薇儿竟然毫不犹豫地一脚狠狠地踩了下去——目标当然是忙着低头认错而没有防备来自头顶的威胁的夏尔了。

“唔……薇儿,你的靴子底里面……是不是装上铁片了……”

“嗯,没错哦,”

薇儿依旧面无表情地睥睨着被她狠狠踩住脑袋而无法动弹的夏尔:

“而且呢,薇儿下次准备再往靴子底上面镶上钢钉,哥觉得怎么样呢?”

“唔……你……你开心就好……”

“哪里哪里,这怎么行呢?这可是薇儿为了好好服务哥哥而特地咬牙花血本进行的改造,要是哥不喜欢的话,岂不是白费工夫了?”

“我觉得……你从一开始……就在白费工夫……我又不是……被人踩在脚底下……就会兴奋的……拥有特殊癖好的变态……”

“哥,你怎么可能不是变态?!”

薇儿做作地以手掩口,装出一副大吃一惊的样子,但脚下的力道却丝毫没有放松,就好像是真的打算把夏尔的脑袋给嵌到木制的甲板里去似的。

空气中传来“嘎吱嘎吱”的声响,不知道这究竟是不堪忍受重负的木板所发出的**声,还是其他什么东西濒临破碎时发出来的临终哀嚎。

“唔唔……唔唔……”

尽管脑袋被踩住,整张脸狠狠地顶在木头甲板上,但夏尔还是不顾疼痛,坚持想要辩解。只不过由于他的脸部已经被挤压得有些变形,因此不是很能顺利地发出声音来,就只能像是哑巴一样“唔唔”地哼唧个不停。

这样一来,夏尔便已经被彻底压制住了。薇儿似乎也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得出事,于是便依依不舍地把踩住夏尔脑袋的那只脚给抬了起来。

终于得到解放的夏尔像条尺蠖一样在甲板上慢慢曲溜了下去,然后整个人就跟摊烂泥似的呈大字型趴到了甲板上面,一动不动。

“啊,夏尔哥扑街了。”

尼伊一脸同情地看着躺在地上像一只融化了的蛞蝓似的夏尔,然后走到他旁边蹲下来,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戳了戳夏尔的身体。

纹丝不动。

甚至连一下轻微的抽动都未曾出现过。

“唉……太惨了……”

尼伊以手掩面,仿佛看不下去了似的把头扭向了其他方向。

但薇儿似乎还是不满足。只见她双手叉腰,意犹未尽地补刀道:

“哼!哥明明都已经有了薇儿了,心里却总是想着其他的女人,而且甚至连未成年儿童都不放过,简直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你才对吧!”

“啊,复活了。”

尼伊见怪不怪似的小声念叨了一句,接着继续蹲在地上用手指头画圈儿。

夏尔“呼”地一下猛然起身,攥起拳头,一边像是在跟什么看不见的敌人作斗争似的冲着凉爽潮湿的空气一阵猛挥拳,一边脸红脖子粗地对着已经迅速摆出一副无辜样子的薇儿声嘶力竭地咆哮道:

“我说你刚才是想谋杀我吗!是吧!绝对是吧!”

薇儿将双手——和提在手中的粗麻绳背到背后,将目光撇向旁边小声嘀咕道:

“明明是哥有错在先的说……”

“是,我承认我用的比喻不对。但是,就为了这事儿,你犯得着对我下这么狠的手吗!你知道吗,我刚才可是都看到了闪耀着白色神圣光芒的极乐世界了!那里还有站着个穿着白袍子、长得慈眉善目的老头,他问我要不要跟他走,我就跟他说你个死老头子想拐卖人口可没那么简单,这才逃过一劫,要不然我现在恐怕早就已经在另一个世界含笑九泉了!”

“原来有这么严重啊,薇儿当初是真的没有想到……”

“你肯定想到了,只是故意装成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而已!”

“哥真讨厌,整天咬住别人的短处不放,这样可是会没朋友的哦。”

“要你管!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要那么多朋友干吗!”

“但是,看哥那副落魄的样子就知道,哥肯定还没找到那个‘知己’呢。”

“啰、啰嗦!”

“哎呀,兴许那个‘知己’先生还没有出生也说不定呢。”

“怎么可能啊!你以为那是什么啊,救世主啊?”

“能够拯救哥那令人遗憾的人生的救世主先生,你到底在哪儿呢?”

“我说你真的好烦啊你。而且,我的人生才不会令人遗憾呢!”

“嗯,明明都快要秃头了的说。”

“拜托你别再说那个问题了好吗!你要是再这么念叨下去,我真的就秃了!”

“没关系,到时候薇儿会负责把秃头的哥给制成标本妥善保存起来的。”

“这又是什么猎奇杀人事件啊!我需要一位侦探来抓住就站在我面前的这个凶手!”

“顺便说一下,防腐药剂薇儿可是随身携带着呢——薇儿随时都准备着将哥人生中最帅气的瞬间给永久保存下来的说。”

“不要!太可怕了!明明找一位画匠来画上一幅肖像画就得了的事,这丫头非得把它给上升到闹出人命的高度不可!”

“顺便说一下,解药的话,薇儿已经扔掉了哦。”

“我早就不信你这一套了!别以为相同话题连续使用上三次还能发挥出最初的效果,人类也是在不断进化的!”

“哥明明连完全体都进化不到呢。”

“别说的你好像已经到了究极体的境界似的!就你这种十费零攻一血大白板的家伙,就算给你弄块招牌上面写上‘最强’两个字挂你身上都照样没用!”

“切,明明是个变态,强词夺理的时候却能说得一套一套的。”

“啥?你刚刚说啥了?”

“哥是耳鸣了吧?薇儿刚才什么都没说哦。”

“不,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证明你刚才肯定小声说我坏话了。”

“没有嘛!就是没有嘛!”

薇儿继续眼眶含泪装可怜,但夏儿早就对她的这一套表演技巧产生抗体了。

只见他无视了已经进行到“装成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这一步骤的薇儿,恨恨地向着薇儿走了过去。但眼见着夏尔已经扬起了手刀,马上就要有一阵说教的狂风暴雨来袭的时候,尼伊忽然插话进来:

“虽然很抱歉,不过咱还是得打断夏尔哥和薇儿姐一下。”

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来的尼伊回身指向海盗船的前方,似乎是在前面发现了什么的样子。夏尔和薇儿听到尼伊这么说了,便暂时放下他们那点小儿科的争执,也跟着走到船头边缘,然后顺着尼伊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

在遥远海平线的尽头,一片单调的蔚蓝与天蓝相接的地方,突然冒出来了一个尖儿。

三角形,土黄色。

它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一般怯生生地从世界的另一面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窥视着这一端的未曾见过却又似曾相识的风景。

既不像是大片的陆地,也不像是其他船只的桅杆顶端。

所以说,那个冒冒失失出现的物体是——

“前面出现的是一座未知的无名岛屿,它就是咱们此行的目的地了哟。”

尼伊手搭凉棚,欢快地宣告道。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海盗们如同潮水似的一股脑儿涌上甲板,爆发出一阵让人不禁想要堵住耳朵的欢呼。

而就像是要与这艘头船遥相呼应一样,与这艘船齐头并进的其他四艘船上也纷纷传来海盗们震耳欲聋的欢呼声。那声音甚至盖过了咆哮个不停的风浪,在海洋与天空之间广阔空旷的空间当中不断回响。

“哼哼哼,你们这些家伙们就给咱好好期待这次最后的冒险吧!”

尼伊以极高的技巧背对大海面对甲板站到了船头的尖儿上,一边发出残念的傻笑声,一边颇有气势地使劲儿一挥手,看上去似乎是准备模仿那些最后大反派哗的一下甩开披风的动作,但遗憾的是她并没有装备上这样一件披风,因此这动作看上去无比的傻缺。

而且,一旦尼伊这么说了的话,夏尔和薇儿的心中便顿时晴转多云,只剩下多到快要溢出的不详的预感了。

“嗯……总觉得这次冒险过程当中会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呢。或者说是爆出什么有关于这个世界的黑暗面的惊人内幕?”

“唔……说的也对,毕竟我和你的想法一致。”

“怎么办啊,哥?”

“俗话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还是先走一步算一步吧。毕竟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再想反悔已经晚了——除非咱们能就这么游回陆地上去。”

“呃……再怎么说薇儿也做不到这种事情啊……”

“对嘛。所以说,还是先观望一阵子吧。放心,万一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到时候我也一定会保护你的。”

“嗯!薇儿一直相信哥会保护薇儿的!”

相视而笑的兄妹俩也跟着海盗们一起将夹杂着兴奋、期待与不安的灼热视线投向前方逐渐放大的岛屿的身影,等待着前方未知的崭新世界的到来。

而那片阴影之中,究竟又会隐藏着什么呢?

这种问题的答案,只有神和冒险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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