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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开幕中

自由的艾尔弗兰特 眼镜巧克力 19466 2019-04-16 10:16

  

*3

轰隆!

轰隆!

吼啊啊啊啊啊啊!

大地在震颤,就好像是有一个巨人正在乱发脾气地胡乱拍打着地面似的。尽管这里距离震源有个大概几千纳尔的距离,却还是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得到这股足以撼动大地的愤怒。

毕竟那声几乎能把人的耳膜给撞碎的咆哮声可绝对不是人类可以发得出来的。再加上远方的森林中央不时升腾起阵阵沙土颜色的尘雾,都让人开始禁不住怀疑这是不是有人故意用超大号的风箱把这些尘土给鼓起来的了。

而仿佛是感受到了这扑面而来的愤怒,树林中的鸟儿纷纷惊叫着从它们原本歇脚的树枝上面展翅起飞,拍打出一阵树叶簌簌抖动的扑啦扑啦的声音。它们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地,只是盲目地在茂密的森林上空一圈又一圈地快速盘旋着、哀叫着,就好像是失去了可以归去的巢穴一样怅然若失。

鸟儿是森林的哨兵,一旦它们发出警告的叫声,其他栖息在森林当中的动物们就会立刻明白这里出现了危险,于是便也跟着四处跑动了起来。也许是为了走亲访友,催促那些还未及时动身的伙伴们赶紧行动起来,至少也要逃到一个相对隐蔽和安全的地方去;当然,也许它们只是受到了惊吓而开始本能地四处乱窜起来,“发生危险时决不能原地不动”的经验准则驱使着这些小动物纷纷钻入树干根部的洞穴,或者干脆身手矫健地三步并作两步窜上就算使劲仰望也无法望到顶部的参天古树。

不过这也只不过是一时权宜之计,森林毕竟是动物们无法轻易舍弃的家园。一旦它们察觉到危险已经解除之时,就又会纷纷爬出洞穴、跳下树枝,回归到自己的居所当中。而那些受惊高飞的鸟儿们届时大概也会成群结队地返回自己温暖的巢吧。

轰隆!

轰隆!

吼啊啊啊啊啊啊!

这里只不过是这片庞大而繁茂的森林当中偏僻的一隅,却能够一清二楚地感受到从远方传来的一切,仿佛就在那场撼动天空与大地的争斗的隔壁一般。而有一位穿着夸张魔法师袍、戴着尖顶魔法师帽的少女就坐在这偏僻一隅的某棵树上,一手托着腮,深邃的视线若有所思地投向不断升腾起沙尘的远方。

“那位少年究竟在与何物战斗着?奴家还真是感到好奇呢。”

埃尼斯帝国流传至今的“七英雄”故事当中的“魔法师”,同时被称为“东方魔女”,除此之外还曾经获得过其他种种尊贵头衔——总之,名为辉夜的这位魔女正坐在一条粗壮的树枝上面,似乎是在眺望着远方发生的某个战事,又似乎只是在发呆。

而在她的肩头,歇息着一只乌鸦。漆黑的身体,却有着幽幽的绿色双眼,仿佛鬼火一般的颜色——这只非同寻常的乌鸦就这么歪着头跟着辉夜的视线眺望了过去,随后又看向似乎真的只是在出神地碎碎念的辉夜,开口问道:

“你在想什么呢?”

“嗯?啊,没什么,只是之前偶然结识之一位少年似乎正陷入远处那场纷争之中罢了。”

辉夜轻轻回应道,但视线依然落在那片遮蔽了大片树林的沙尘之中——穿过阻挡视线的沙尘与灰土,寻找着隐藏于其中的某个熟悉的身影。

至于轻巧地落在她的肩头、随着林间微风一同轻轻摇摆的乌鸦则被她给无视掉了。

不过这乌鸦尽管遭到了冷淡对待,却似乎并不以为然。只见它貌似无奈地向上提了提并拢在身体两侧的翅膀——有点类似人类耸肩的动作,然后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嚯……你这还真是‘望穿秋水’呐……”

“喂,汝这家伙是不是又在大白天就去酗酒了?”

辉夜轻轻吸了吸鼻子,随即便一脸嫌弃地皱起了眉头,鄙夷地扭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肩头的那只会说话的乌鸦。而这只乌鸦在看到辉夜鄙视的眼神之后,非但没有深刻反省,反倒故意摆出一脸无辜状:

“咦?你怎么知道的?啊,该不会是偷偷使用了远程监视魔法之类的吧?我可事先警告你,这种行为原则上可是被‘会议’明令禁止的哟。”

“还‘哟’呢——汝这家伙许久不见,未曾想不仅是生活作风,现在就连说话都愈发与一般大众别无二致了呢。这样下去汝可是会因为失去‘个性’而被剥夺‘魔女’之资格哦。”

“啊,这点还请你尽管放心,毕竟我的‘个性’可不是体现在言谈上面的。都不是我吹,就凭我现在这身打扮,只要混迹于人群当中的话,可是百分之百会被当做可疑分子的。”

“……此种‘个性’有如此值得炫耀之必要吗……”

乌鸦洋洋得意地扇了扇翅膀,就好像在等待着别人的表扬一样。而完全不知道这乌鸦到底在搞什么名堂的辉夜却已经开始感到头疼了,于是她抬起手来轻轻按了按太阳穴,这才稍微缓解了一下头痛的感觉。

慢着,等等,为什么这乌鸦都絮絮叨叨地说了这么多话了,却直到现在都没有人跳出来吐槽一下呢?虽然某个擅长吐槽擅长到了条件反射地步的家伙现在并不在这里,但是这确实是个不吐不行的重要槽点吧?

而且,总感觉会说话的乌鸦已经成了某个行业的标杆了呢?

虽然说所谓的“魔女”们会将乌鸦、猫头鹰、黑猫等会让人首先联想到“不详”与“诅咒”的动物当作使魔来传递消息或者跑腿,不过那充其量也应该只是“飞鸽传书”的水平,并不应该达到能让一只乌鸦翕乎着蜡黄色的大嘴巴哇啦哇啦开口讲话的程度吧?

毕竟,人们虽然可以相信动物都是有灵性的,有的甚至能够理解人类的语言——这不失为一种很浪漫的想法。但假如这一场景演变成一只壮硕的黑熊一边砰砰地拍着一个人的肩膀,一边用粗犷的嗓音跟那个人称兄道弟,那么对这个人来说,他第一时间所感到的恐怕并不是终于能够跟动物们好好交流了的感动之情,而是会吓得两腿发软、两眼发直吧。

每个人都会憧憬英雄传说,但如果真的让他们去面对传说中能够喷出可以轻松把人烤成焦炭的火焰的巨龙的话,估计也许就没多少人会继续做着英雄梦了。想象归想象,现实归现实,只有当我们明确地知道想象的就是想象而不是现实的时候,我们才能够为那些精彩的幻想故事喝彩不已——要是真让你去当一名幻想乡的居民,经常要面对战争、怪兽、巨龙、魔法之类玩意儿的威胁,那么但凡是爱惜自己生命之人都会选择拼命摇头的。

除非你还相信着自己生而不凡、天生便具有超越常人的力量之类的无稽之谈——自己在脑子里面过过瘾就得了,可千万别把这些白日梦给当真了,那就成了中二病了。

再来回到那只乌鸦的问题上——乌鸦会讲话,就算我们一再强调艾尔弗兰特是一个充满了幻想的世界,但这并非意味着动物就会讲人话了。“无规矩不成方圆”,就算是幻想也好歹需要原则、规矩与界限,纯粹无边无际、要啥有啥的不叫幻想,叫谜之大杂烩。

而在艾尔弗兰特,动物并不是不会说话,只不过它们说的那些话在人类听来只不过是没什么特殊意义的叫唤而已。但对于兽人、兽灵、精灵之类的种族来说,他们就能够听得懂动物们都在说些什么,因此他们也就能够与动物进行交流了。

所以说并不是世界缺乏浪漫,而是人类缺乏浪漫和某种程度的语言天赋。

当然,这些对于魔女们来说都不成问题,至少谁会选用哪种动物作为使魔、每个人的使魔又具有什么样的功能这种事情她们心里还是清楚的——毕竟,对于这些可以让尸体跳舞、让铁块开花的巫术专家们来说,控制使魔并将它们用于语音通讯这种事情实在是小菜一碟。由于魔女们都是些毫无集体观念的神秘主义者,因此光靠普通的信件根本无法互相联络的,她们便只能借助于这些可以利用传送魔法方便地直接“扔”到其他魔女所在地的使魔来互相交流一下情报之类的了。

至于这只乌鸦,此时它也正处于其主人的控制下,因此就把它当成未露面的主人来看待就可以了——也就是说那个耸翅膀的动作并非乌鸦的本意,而是它的主人想要这么做的。

“不过,汝就不能想想办法改进一下此使魔之声音吗?”

辉夜像是终于忍受不了了似的转向乌鸦抱怨道:

“有如此嘶哑低沉之难听声音回荡于耳边,奴家怕是年纪轻轻便要患上中耳炎了。”

“‘难听’……好过分啊你,明明其他人都没有吐槽过这一点的。”

乌鸦也不甘示弱地回瞪了过去,并且还蹦跳着扑扇了两下翅膀以示抗议:

“使魔可也是主人用来彰显‘个性’的重要评判标准,因此我的使魔只不过是声音充满了磁性而已,这又有什么问题啊。”

“这不叫‘充满磁性’,这只是单纯之制造噪音。”

“‘噪音’什么的真的好过分啊!明明很好听的说……”

“汝之形象已经愈发崩坏了,而且一并崩坏之物还有汝之听觉与审美……”

“是是是,我可不想听一个都六七百岁了还自称‘年纪轻轻’的老妖婆子在这里畅谈什么所谓的‘审美观’之类的,会带上老年臭的。”

说完,乌鸦不屑地将脑袋转到一边,同时抖了两下尾巴,就好像真的要跟辉夜示威似的。对此,辉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撇了撇嘴,接着便伸手打了个响指——

“哇呀!你、你你你你干什么啊!快、快把我放下来!”

这只多嘴多舌的乌鸦就被倒吊了起来——看上去是这样,只不过没有绳子绑住罢了,因此它其实只是莫名地变得几乎无法动弹,并且大头朝下地被悬浮在了半空中而已。

“顺便说一下,魔女在控制使魔之时,由于需要与使魔进行感官共享,因此在这种状态之下其实触觉亦是共享的——也就是说,只要一残忍之手段虐杀使魔,便可以对操控使魔之魔女造成某种程度之伤害。”

“喂!你这是在跟谁解说现在这个该死的状况的!赶快把我放下来!”

“啊,奴家平生最爱听鸟类之哀鸣声了。”

“就算我的使魔是只乌鸦,但我不是鸟!你快点放我下来!”

“抱歉,奴家这个活了六七百年的老妖婆子耳朵不太好使,听不见汝在讲些什么。”

“别计较那种事了,赶紧放我下来,我还有正事要办呢!”

“汝口中所说之‘正事’恐怕也就是没日没夜泡酒馆酗酒吧?既然如此,奴家正好借此机会帮汝戒戒酒,省得汝将来因为烂醉而闹出什么事端来。”

“真的是正事啦……呜呜呜……”

任凭乌鸦怎么拍打着翅膀发出比乌鸦叫都刺耳难听的惨叫和悲鸣,辉夜却依然板着一张缺乏表情起伏的扑克脸,装作事不关己地转头望向前方。

那里依旧隐约传来“轰隆”之类的声音,证明那场激烈的战斗还没有完结。对辉夜来说,比起听某个醉鬼乌鸦在那说些有的没的,这场战事的结果才是她更为关心之事。

*4

傍晚时分,昼夜交替之际,正是忙碌了一个白天的林间鸟兽返巢之时,亦是夜行性动物们在经过一整个白天的养精蓄锐之后准备出门捕猎之时。虽然就在半小时之前森林当中还是地震一般震撼不止,现在却总算是风平浪静了。

而一直在远离震源的安全角落里作壁上观的辉夜此时也来到了曾经化为战场的这片土地之上,目光触及之处却是一片狼藉——原本的那片沼泽几乎整个被倒转了过来,泥浆、拦腰折断的树干、破碎的石块以及不知为何会出现的冰块堆积得满地都是,有些更是夸张地直接镶嵌进了硬邦邦光秃秃的土地里,或者在上面刨出无数或深或浅、大小不一的坑。

如果不是事先就清楚这里是遭到怪物破坏之后留下的废墟的话,乍一看上去可能还会以为这里不久之前才遭受了冰雹的猛烈袭击呢。

至于造成了眼前这一惨状的怪物——一条长度足足有一百纳尔的巨大蟒蛇,此时它就静静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覆盖满光滑坚硬的鳞片的粗长身体早已失去了光泽,而那曾经用来吞噬天地万物的血盆巨口则僵硬地大张着,口腔中分泌的绿色酸液似乎也已经干掉了。

一支透着蓝白色光芒、散发着凛凛寒气的冰枪就像是捕鱼叉一样贯穿了蛇怪的脑袋,只不过依据冰枪的形状来看,似乎是从下巴刺进去并从头顶贯穿而出的。

“啧啧啧,还真是个大家伙呐。”

尽管地面上积攒了大量的怪物血液,几乎都快要形成一个湖泊了,辉夜却毫不介意地迈出脚步,然后毫不犹豫地一脚踩在了那一大滩红到几乎已经变成黑色的粘稠血液上面。以前曾经提过,辉夜的脚上并没有穿着鞋袜之类的东西,只是打着一双赤脚,外加武道家风格的布条缠住半只脚掌。因此她这一步相当于光脚直接踩在了那些黏糊糊的恶心血液上面,但她却只是皱了皱眉头,低声念叨了一句“有毒”之后就再没跟着说什么,已经迈出的脚步也毫无要收回去的迹象。

这是自己的“个性”,不仅一定要坚持到底,而且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阻挡前进的脚步,毕竟自己可是被称为“魔女”的至高无上的存在,就算明知道那摊血液含有剧毒,那种可以轻易置人于死地的毒液却根本奈何不了堂堂“东方魔女”。

辉夜就这么“啪叽啪叽”地趟着几乎能淹没脚踝的满地污血,脸上也依旧缺乏表情地一步一步走近那条巨蛇的尸体,看样子是准备仔细调查一下这个怪物的情况。不过这个时候,另有一个沙哑而沧桑、比乌鸦叫都要难听的声音插了进来:

“喂,虽然我也知道这种毒素对你根本不起作用,但你至少也该注意一点啊,万一这真的是什么未知的变种毒素怎么办?”

“嗯?啊,汝原来还在啊,奴家还以为汝因为浑身之羽毛尽数脱落而去自杀了呢。”

听到耳边传来的这令人颇不愉快的声音,辉夜顿时皱起眉头,脸上也迅速换上了一副**裸的厌恶的表情——她就这么一脸不耐烦地转过头去,只是用眼角扫了一眼说话者就又转了回去继续盯着巨蛇的尸体去了。

原本是想引起她的注意力,结果却平白无故遭到了辉夜毫不留情的毒舌攻击。无法接受这种悲惨结局的那只乌鸦便开始一片扑棱扑棱地在辉夜脑袋附近飞来飞去,一边愤愤不平地絮叨着:

“我说你这家伙许久不见嘴上功夫见长啊,而且每次都会说出这么过分的话来!请你不要总是提醒我‘个性’的问题了,你自己的‘个性’不也已经扭曲了吗?!”

“这是奴家新学习到的一种凸显己身个性之方法,叫做‘毒舌’——奴家光是这么说的话,汝这愚蠢的乌鸦是不是无法理解啊?”

“喂喂,你也适可而止吧,不要太过分了——要是真的把‘个性’给磨灭了的话,你也是知道下场会如何的吧。”

“那又如何?”

辉夜不屑地斜了乌鸦一眼,继续一面忙着用手东摸摸西按按怪物的尸体一面反问道:

“奴家等魔女确实需要‘个性’以维持自己独一无二之存在,但这却并不代表着奴家等不可以改变自己之‘个性’。毕竟这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永恒不变之物,存活数千年之古树终将枯死,深不见底之海洋终有一天亦会干涸,此乃是世界之规律,是就连奴家等超越了许多法则之魔女亦不可违抗之禁区。那么既然如此,奴家等魔女也不应违逆世界之意志,抛弃世界而妄求独活最终只能自取灭亡。”

辉夜抬起头来,像是颇有感触似的仰望向阳光渐渐式微、星星一盏一盏悄悄点亮的天空。这片天空被高大的树冠所包围起来,因而失去了辽阔和自由。而居住在森林中的动物们则是每天仰望着这样不自由的天空,所以它们才会永远不敢迈出走出森林的第一步——外面有着与被囚禁在森林当中的天空大相径庭的广阔天地,那个自由而未知的世界却远不如自己这方小小的天空来得舒适和安心。

听到来自与自己同样经历过悠久岁月之人的感慨,乌鸦也安静地低下头来,像是在反思着什么似的。良久,它才慢吞吞地开口:

“确实啊,在我们这些老人家看来,时间简直就像是静止了一样,整个世界也如同雕塑一般一成不变。但是在此期间,世界的车轮却并没有真正地停下来过,反而是一直以我们望尘莫及之速度奔驰在时间的长河之堤岸。就在我们这些魔女好不容易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年头、感叹着时间过得真慢的时候,人类的世界却早就已经天翻地覆——沧海变成桑田,高山变成平原,森林变成沙漠,荒野变成村落。仿佛只要我们一眨眼的工夫,在我们还尚未意识到改变已经发生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这个迅速前进的时代给远远地甩到了后面。这种感觉就像是躺在软绵绵绿油油的草地上一整天,享受着艾尔弗兰特最好的天气,然后无所事事地看上一整天的云一样。也许我们会一直盯着蓝天之上的云朵看,却在不经意的一次眨眼、一次走神的时候,那朵白云却已经变了模样或者飘流到了更远的地方。

“我独自一人喝酒的时候,有时常常会想‘我是谁?我来自何方?我将要向何处?’之类的问题,毕竟魔女的产生来源于某个‘概念’,而魔女的存在又需要‘个性’来维持,而这种存在方式放眼整个世界并不是理所当然的,它是违逆了自然的法则的。对魔女来说,自然平衡什么的根本就是一纸空文,‘法则’和‘规律’可以被随便扭曲打破,‘生命’和‘死亡’也可以被肆意玩弄于鼓掌之上,这样一来,我们的存在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必要呢?我们难道只是单纯的秩序破坏者吗?还是说,这种在世界格局中的‘不平衡’其实也是另一种程度的‘平衡’呢?”

说到最后全都是些问句,而且还净是些一时半会根本无从组织答案的问题——或者说究竟能不能找得到能够让人信服的答案都得先画上一个问号。但只要是具有智慧的生物,大抵都会时不时地思考到关于自身以及自身存在意义的问题上面去,这是无可避免的——在对其他事物感到好奇之前,我们首先就应该对自己感到好奇才是,在认识这个世界之前要先做到认识你自己,否则你就只能是一架没有风吹来就转不了的风车。

当然,就算是几乎无所不能的魔女,有些问题她们也照样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毕竟“无所不能”与“无所不知”还是有所区别的,而且她们也并非“无所不能”,这部分全都是经过民间传说的夸大才形成如今这样人们对于魔女的普世印象,就好像人们常常传颂“七英雄”的伟大事迹,称赞他们是所向披靡的无敌般的最强之人,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尽管人们相信他们一路披荆斩棘、所向无敌,但事实上英雄们也经常陷入绝境当中,他们也会流血受伤,只不过运气和抗击打能力比普通人好一些才没有死掉罢了。

面对这只勤于思考的乌鸦所提出的那些问题,辉夜并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将目光聚焦于茫茫无际的天空之上——那方被限制住了边界的天空已经开始发暗,夕阳的余辉也正在无可挽回地慢慢褪去,将这个辽阔无边的大舞台的主导权拱手让给了黑夜。

昼夜交替,自然的规律,没有一天不在按部就班地上演,也从来不会停滞不前。太阳每天照常升起,也照常落下,人们以此为标准划分出一天又一天的界限,然后就在这界限之中忙碌不止、繁衍不息。太阳是什么?又从哪儿来?它为什么每天从东方升起,又从西方落下,匆匆地路过人间呢?人们相信太阳是太阳神驾着的黄金马车,这位神明为了将人世间每一个角落照亮而奔波不止,直到自己累了才会驾车回家休息,准备为下一天的工作养精蓄锐。

但也就仅此而已,人们的思考也就到这里结束了。若是再往上一层思考就会陷入无神论或者虚无主义的陷阱当中,因此察觉到这处暗礁的人们聪明地规避了这一条航路。每个人都有着仅属于自己的、自成一派的世界观和方**,而他们的思考也正是为了自己的世界观和方**而服务——并不是论证自己这套理论的不正确性、不完整性和不合理性,而是要尽量避免那些会对自己不利的结果的出现,就像是面对危险时将脑袋埋进沙堆里的鸵鸟一样。

“不过奴家曾经听某个拥有惊人之无用小知识储存量之少年说过,‘鸵鸟面对危险之时会不管不顾地将脑袋扎进沙土里面眼不见心不烦’之说法乃是莫名其妙风靡世界之谬误,人们理应还鸵鸟一个清白才是。”

“……难得好端端的充满了哲学气息的美妙气氛全都让你这个气氛破坏机给搅拌得稀碎了……”

面对一本正经指出某个根本无关紧要的小事的辉夜,乌鸦满脸黑线地白了她一眼,随即又扑啦扑啦地降落到了依旧像是一座黑色山脉一样横亘于地面之上的蛇怪尸体上面,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再说了,请你不要随随便便就读别人的想法好吗?我可要告你侵犯隐私权了。”

“这个世界并无所谓‘隐私权’之说法吧?”

“这我知道,我只是想试着说一次罢了……”

乌鸦不耐烦地擎起一只翅膀挥了两下,就像是在驱赶萦绕在周围空气中的恶臭和血腥混杂而成的可怕气味似的。似乎是因为才刚施展过大规模高强度冰系魔法的缘故,这片林中空地附近的空气显得异常潮湿,浓重的水蒸气紧紧粘贴在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之上,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总之就是一种很不愉快的气氛,无论是这里的空气也好,还是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故意打岔的那个辉夜也好,都弥漫着一种让人浑身不自在的感觉。

不过最为突兀的似乎还是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黑不溜秋的巨大玩意儿。毕竟,这头蛇怪一看就知道肯定不是自然规律所孕育出来的生命,而是走了歪门邪道所得到的残次品——当然,最为纯正的正品就是所谓的“魔女”,也就是辉夜和这只乌鸦这类人了。而作为“正品”的她们与这个“次品”虽然某种程度上讲算是同根生之物,不过她们可不会因此而就对这些可憎之物产生包庇与怜悯的感情。魔女以自身之“不平衡”维持着世间的平衡,因此她们不仅仅只是保持中立、当一个看管天平的人那么简单,如果有必要,她们很乐意除去像这头蛇怪这类威胁着艾尔弗兰特平衡体系的异物。

观察者和审判者——关于乌鸦方才的那个问题,似乎可以简单地如此回答,但似乎就算如此也还是没有贴近真正的标准答案,又似乎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标准答案”,就连允许魔女这种超越平衡体系的“不平衡”存在的世界本身或许都是一头雾水的。

所以答案依然是没有,但这并不妨碍魔女们履行自己的使命。

“不过话说回来这家伙个头还真大啊……这是‘魔物’吧?”

“确实。”

面对乌鸦的疑问,辉夜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从这具尸体之上能够感觉得到其内在魔法回路遭受扭曲与篡改之痕迹,因此绝对是如假包换之‘魔物’没错。”

“不过‘魔物’当年不是被你和你那六个厉害得不行的队友们给赶尽杀绝了吗?而且就算还有漏网之鱼,但是‘魔物‘必须得仰仗着从‘恶魔之门’当中涌出的邪恶气息才能够存在不是吗?可是‘恶魔之门’理应早就被你给亲手关闭了才对——”

“所以,汝怀疑‘恶魔之门’重新打开了?”

“嗯……”

乌鸦犹豫了一下,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但辉夜还是猜出了她的想法——毕竟假如这尸体真的曾经是魔物的话,那么所能推导出的结论不外乎也就是乌鸦心里想的那么一种而已。两个人不是凑巧想到一块去了,而是这道选择题只有那么一个选项,因此无论如何她们都只能递交上一模一样的解答。

“不过就算‘恶魔之门’真的被再度开启,那扇大门也在遥远的西方之地,从中涌出的魔物也不可能跨越千山万水大老远的跑到这里来兴风作浪玩啊?所以这个魔物究竟是怎么产生的?如果硬要说成是感染了邪恶气息的话,那概率还不及往湖里面投掷小石子正巧砸中一条鱼的概率高呢。”

“嗯,汝所言确实有道理,毕竟‘魔物’乃是被魔法所扭曲之存在,不可能平白无故地凭空出现。但是——”

说到这里,辉夜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是为了在头脑中理清思路、更好地组织好语言,因为这种事情在她看来也算是足够莫名其妙的了,她还没到能够为他人答疑解惑的程度。

“但是就奴家之记忆而言,当时并非所有魔物都被清剿干净,的确是有一些汝所言之‘漏网之鱼’存在,只不过它们由于失去了‘恶魔之门’之支撑而变得失去了活力罢了。”

“失去活力?”

在刚听到这个词的时候,乌鸦的尾巴就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这种说法在整个语境当中显得很可疑——明明应该是“都死光光了”才对,为什么辉夜却偏偏要使用这么一个感觉模棱两可的词语呢?而且,魔女们虽然平时比较随性,但面对这种与自己使命有关的事情之时,她们可是从来都不敢懈怠的——因果之链究竟会导向何方,她们也说不清楚。而作为深知因果理论不可预测性的她们,最为担心的就是由于自己一时的怠惰而导致惹火烧身、玩火**的结果发生。

魔女是“几乎无所不能”的,但是她们唯独无法拯救自己,就像一个人永远无法在没有借助任何道具的情况下自己把自己拉起来一样。

辉夜也明白现在并不是卖关子玩猜谜游戏的时候——关于魔物的复苏这种涉及到艾尔弗兰特大陆存亡的重大事件,可是绝不容许有半点闪失的。魔女虽然为超越世俗之存在,但她们的存在终究还是需要整个世界存在的大前提才能够成立,就算她们真的是“几乎无所不能”的超然存在,也不可能做得到遗世而独立。

毕竟,魔女也需要饮食、睡眠和呼吸。

基于这种关键时刻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辉夜觉得目前还是尽量与这位乌鸦进行情报共享、互相交换一下各自的想法才是比较妥当的做法,毕竟人多力量大,两个人来商量这件事总比她一个人坐在树枝子上瞎琢磨要来得有效率一些。因此辉夜的视线转向乌鸦:

“魔物虽然必须要有‘恶魔之门’存在才能够存在,但‘魔物=恶魔之门’这一等式如果反过来的话却并不成立,亦即魔物即使在失去‘恶魔之门’力量之情况下亦能够存在,只不过将会变得无法行动而进入休眠状态,就像是冬眠之动物一样。”

“嗯……也就是说,即使没有‘恶魔之门’,但魔物依然能够存在,只不过会像没有拧发条的发条玩具一样变得无法动弹,对吧?”

“没错是没错,但既然奴家已经做出如此生动形象之比喻,汝却为何还要换一种形式再进行一次比喻呢?”

辉夜一边摸着下巴,一边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乌鸦被辉夜冷不丁这么一问,先是愣住了足足数秒钟,之后便生气地扑扇起了翅膀:

“我说!现在明明是正在讨论世界存亡的严肃场合!为什么你还会把注意力放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地方!”

“呃……”

辉夜尴尬地将视线撇到一边,接着伸出一只手来开始“唰啦唰啦”地挠起了脸颊来:

“大概是因为奴家最近所结识之人当中有一位无论出于何种状况之下都会条件反射般进行吐槽之少年吧?”

“你的角色定位果然已经崩坏了……”

乌鸦顿时整只鸟枯萎了下去,就像是遭遇了大旱的麦子一样垂头丧气的,两只翅膀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羽毛也失去了漆黑的光泽,仿佛生命能量已经被消耗殆尽了似的。如果把它现在的状态换算为行动点数的话,大概已经成为一个负值了。

(为什么跟这家伙对个话感觉好累啊……)

幸好它只是一只小小的乌鸦,力量弱小,而且也无法过多地表现出人类的情绪和动作。如果是本尊在现场的话,估计现在已经开始暴跳如雷地四处寻找能够置这个该死的“东方魔女”于死地的凶器了。

但受到如此负面的评价之后,辉夜却不知为何反倒摆出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挺起她那贫瘠得就算努力耕耘也只能徒然地把耕牛累死的胸部:

“哼哼哼,汝就尽管羡慕去吧。”

“不,我是真的不知道该羡慕些什么……难道是你那胸部的搓衣板程度?”

“信不信奴家现在就编造一套专门虐杀乌鸦之咒语实验一下?”

辉夜的眼睛当中闪过一阵危险的光芒,害得乌鸦条件发射般地打了一个激灵:

“这、这可不行啊!使魔原则上就代表着其主人,与其主人有着同等的地位,如果你伤害我的使魔的话,就等于直接来打我脸了,这样可是会挑起魔女战争的!”

“遭受区区一个酒鬼之无端侮辱,奴家宁愿一战。”

“喂喂喂,之前你把我的使魔倒吊起来尽情侮辱的事件我都既往不咎了,怎么你现在还想要无端生事不成?你好歹要知道,现在的状况可是真的不容许我们随随便便得过且过了。万一‘恶魔之门’再度开启,最坏的情况下我们可就不得不亲自上阵了——到时候会演变成一个什么样的结果,聪明如你的话应该是不难想象得出来的吧。”

“可是……”

辉夜也知道乌鸦说的有道理——不仅是有道理,而且还是绝对正确的正论。但她还是犹豫着低头看向了自己那坦然的胸部,接着便骤然忧郁了起来:

“可是奴家之名誉受到了损害……”

“那不叫‘名誉受损’,那叫‘陈述事实’——你的胸部还没到需要被刻意中伤才会变成搓衣板的大小。”

“果然奴家还是不惜一战吧。”

“为什么啊!而且背景的熊熊烈火又是怎么回事?啊,烫烫烫,为什么还有温度啊!”

“哼,汝就颤抖地尽情感受奴家之愤怒吧。”

“你的角色形象果然已经彻底崩坏了!”

乌鸦发出痛心疾首的惊叹,同时坚硬的鸟喙重重地杵在了如同树皮般僵硬的巨兽尸体上,像一个支架一样支住了乌鸦那小小的脑袋。要不是有这嘴拦住,估计这只鸟现在早就想干脆一头撞死在怪物尸体身上算了。现在它的心情大概就像那些注视着自己不争气的子女而常常恨铁不成钢的父母一样——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明明品学兼优、聪明孝顺,却在进入社会之后禁不住纸醉金迷、歌舞升平的繁华世界的诱惑,最终迷失了本心,退化成了单纯为欲望而生的社畜。

当然,这里的“社畜”指的是“虽然生活在人类社会,却活得像畜生一样”的意思,并没有什么其他的含义。不过,不管什么社畜不社畜的,像是魔女这种终究无法被社会所接纳——并不是她们不想融入社会,而是社会不允许她们融入进来,就像我们不会允许一头巨熊和我们一同在大街小巷并肩行走一样——像魔女这种与“社会”一词无缘的这类人,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沦为社畜的风险,就好像你只要托生成藤壶就不会再为痔疮所困扰一样。

“咦?藤壶不会得痔疮吗?”

“都说了不要再读我的想法了!而且你这关注点根本就完全不对!要是让你去玩‘找不同’游戏的话,你肯定会一本正经地说‘啊,奴家感觉右边这个画得比左边这个猥琐一些’然后就把所有地方都找错!”

乌鸦一边捏着嗓子模仿辉夜那仿佛无机质一般的语气,一边暴跳如雷地上下扑扇起来,就好像尾巴着了火似的。对此,辉夜却依旧处乱不惊,就好像是在看一个之前已经看过成千上万遍的搞笑杂耍节目一样。她只是若有所思地后退两步——脚底下发出“啪叽啪叽”的令人不愉快的声音,随后便稍微蹲下来,继续盯着那具巨大得过了头的尸体发呆,全然不理会在一旁蹦来跳去的乌鸦。

“嗯……嗯……”

一边还发出这样那样深沉的鼻音,似乎是正在寻思着什么,又好像是虽然有了某个发现,却碍于没有证据而暂时无法说出口似的。乌鸦虽然一开始还对辉夜无情地无视自己而感到十分愤怒,但在吵吵嚷嚷了一阵子之后非但没有吸引到辉夜的注意力,反而还弄得自己口干舌燥的,因此觉得已经累了的乌鸦最后只得老老实实地安静了下来,然后便歪过头来,一脸好奇地看向辉夜的方向。

它很好奇辉夜到底发现了什么名堂。

但是辉夜依旧什么都不说,只是蹲在地上直勾勾地盯着那具黑黢黢的尸体,像是要在那坚硬粗糙的厚实表皮上面看出一个洞来似的。

天色渐渐变暗,尸体的颜色也开始逐渐融化在周围的空气当中。再过一会儿,估计天边残存的一抹阳光也会被黑暗所抹杀,到了那时候可就什么都别想看清楚了。

森林本就是繁茂,高耸入云的茂密树枝与树叶在空中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像一面筛子一样一丝不苟地过滤着每一缕来自天空、来自太阳的光线,只允许其中最细小的光束接触到潮湿的土地上。因此,一般来讲下午四点钟左右森林里就会开始转暗,等到太阳完全落山之后,森林里更是会变得漆黑一片,再加上时不时悄悄踮起脚尖拂过树叶、吹出沙沙声响的凉飕飕的晚风和隐藏在最为黑暗的深处、只在人的颈后悄声低语的鸟啼虫鸣,令森林别添一种会让人不禁毛骨悚然的气氛。

如果是恐怖小说的话,这个时候潜藏于林间暗影当中的各种妖魔鬼怪、幽灵僵尸什么的就该开始随机出没惊吓路人了。但可惜这里并不是恐怖小说,林子当中只有这一长条黑黢黢的尸体——以及尸体周围地面上那些颜色格外发暗的血迹看上去有些渗人,除此之外也就只有大自然谱写出来的黑夜森林交响曲在卖力地演奏着了。

古语有云,“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这种时候的这个状况,显得这片曾经是沼泽的空地附近格外的寂静,就好像声音都被什么东西给吸走了一样。而就在这样的气愤之下,有一人一鸟一句哈不说、连个火把都不拿地就这么蹲在阴影里面盯着一坨黑咕隆咚得尸体,无论怎么想都还是这幅画面看上去更加诡异一些。

时间在慢慢流逝——

“嗯……看见了,奴家看见了。”

“哇、哇啊啊啊啊!”

就在乌鸦的耐心被消磨到接近零点、都已经不耐烦地张大嘴打起哈欠的时候,辉夜突然冷不丁搁黑影里面憋出了这么一句话来,结果反倒把呆呆地立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用嘴数着羽毛的乌鸦给吓了一跳,害得它差点站立不稳、一头倒栽葱到地上去——地面上铺满了冰块消融而产生的烂泥和碎石子,如果真的掉到那上面去的话,肯定不会有什么软着陆的好结果的。

因此,它在终于稳定了下来之后,十分不满地瞪了辉夜一眼:

“你看到什么了这么激动,一惊一乍的对心脏不好的你知道吗!”

“奴家看见了……命运。”

“……”

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大概说的就是这个人了。“命运”那种玩意儿如果能够看得到的话,人类就不用活得那么辛苦了。只要看看今天的剧本,该轮到自己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如果该死了的话就老老实实躺床上写遗嘱去,总比高喊着“向命运挑战”然后出门被失控的马车给轧死要强一些。

“不过,奴家确实看见‘命运’了。”

“你以为你是阿特洛波斯啊?”

见乌鸦一脸不信服的样子,辉夜站起身来再次认认真真地强调了一遍,却再次得到了乌鸦的冷嘲热讽。确实,如果是魔女当中的“命运之魔女”阿特洛波斯的话,她确实有可能双眼凝视着虚空然后冷不丁蹦出这么一句话来,就好像久违的中二病又要隐隐发作了似的。不过魔女们都是各司其职、各自为政的独来独往主义者,像这样互相开个小会、交换一下彼此手中的情报已经算是极限了,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跨行作业之类的好事情——隔行如隔山,这条在魔女界可算是比黄金都要牢靠稳定的准则。

就像是木匠不该对铁匠的手艺指手画脚一样,人家再怎么手艺差,打铁的本事依然还是要比木匠强一些的。

“就说奴家真的看见命运了。”

“好了好了求求你别再重复了,我的头现在好痛。”

不过,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天底下不按规则出牌的人多了去了,否则这个世界就要循规蹈矩得好像是一块硬邦邦冷冰冰的铁板一样呆板无聊了。

所以,虽然并不是出自好奇心,也并不抱有什么期望,乌鸦还是像是店内服务员会微笑着说“欢迎下次光临”一样姑且追问了一句:

“不过事到如今我倒还真想问问你究竟看见什么‘命运’了,竟然还没完没了地说的这么理直气壮——该不会你是预见自己可能会被蚊虫叮咬吧?”

“真失礼呢,奴家之‘魔眼’才不会有闲工夫去观望此等细枝末节之事呢。”

“我还是不要吐槽‘魔眼’这个光是听名字就会觉得愚蠢之极的设定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吧,省得显得我跟个傻子似的……”

“‘魔眼’这名字难道不是很帅气吗?”

“你还是先想办法好好提升你那跟海绵一样的知性吧……”

尽管天色已经暗到几乎面对面都瞧不见人的程度了,但乌鸦还是能够很明显地看到辉夜摆出了一副自以为很了不起的得意态势。当然,这不知道是得益于乌鸦的夜视能力,还是这乌鸦的操纵者本身就拥有夜视能力呢?

其实它就算不用看也能想象得出辉夜那一脸趾高气扬的样子,毕竟就算被自己损了一通,她还是在那里洋洋自得地吹嘘:

“所谓得‘魔眼’,可不是像汝等凡人之流能够理解之物。再者,这世上但凡出现领先于目前文明等级之人物,大都会被凡夫俗子们当做‘疯子’对待,就像真正的‘先知’往往会遭到莫名其妙之迫害,仅仅因为他们所说之预言无法被人们所理解罢了。又或者某种发明,譬如‘火枪’,奴家之前所处之东方明明普及度如此之高,到了西方后却发现这里之教会将其视为‘恶魔之喷火杖’而全面禁用,简直愚蠢可笑至极。”

“嗯,仔细想想的话确实如此——真正有才能到足以超越时代的天才往往会遭人误解、被人忌惮,甚至只能在打压迫害当中潦倒地度过一生。而在其中起到了关键性反面力量的便是人间所谓‘教会’的组织了。我记得在就在一两百年前,教会还将马铃薯——也就是俗称‘土豆’的东西诬蔑为‘恶魔的果实’而全面禁止其栽培、食用与买卖,直到后来饥荒爆发,许多人们靠着偷偷种植的马铃薯才好不容易熬过这场天灾,甚至就连皇帝都开始颁布诏书要求推广马铃薯种植了,教会这才连忙趋炎附势地将马铃薯改称为‘神明所赐之神圣果实’。说白了,他们想让一个东西变成神圣的,那么它就能变成神圣的,就算之前它还是受到恶魔玷污的禁物照样没问题,教会只会考虑自己的方便。”

“哼哼,看样子汝与教会之仇怨很深呐。”

辉夜饶有兴趣地眯起双眼,而乌鸦则深深点了点头:

“我想不止我自己一个人,你和其他魔女们也不可能没遭到过教会的迫害——即使我们根本什么为害人间之事都没做过,只要我们是‘魔女’就足够他们为此大动干戈了。就像是普通的蝙蝠明明是以水果或者昆虫为食,对人类造不成任何危害,教会却宣称‘所有蝙蝠都是能够吸食人血的吸血鬼的化身’,然后号召人们对它们赶尽杀绝,害得魔女们现在都不敢随意使用蝙蝠使魔,而是不得不改用猫头鹰、乌鸦或者黑猫之类的了。”

“不过,奴家听说教会最近正计划着将猫头鹰、乌鸦和黑猫列为与魔女同等之邪恶象征,介时奴家等之使魔们恐怕就没什么好日子过了吧?”

“唉,到了那时候要用什么使魔才好啊?总不能弄一只小白鸽来吧?”

乌鸦轻轻叹了口气。由于事关这只使魔的存亡问题,因此它那在黑夜中依然熠熠闪亮的漆黑羽毛似乎也顿感失落地跟着黯淡了下去:

“如果真的到了这种地步的话,我宁愿向‘七魔女议会’递交辞呈、告老还乡,就好像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骑士却不得不骑着一头又老又跛的驴子去打仗一样——这已经不是掉价不掉价的问题了,这根本就是对我等魔女的蔑视和侮辱!”

所以说那个可恶的教会和那帮只知道卖弄是非的凡夫俗子啊——乌鸦像是个刚到叛逆期、愤世嫉俗得不得了得青年一样激动不已,身上的黑色羽毛也像是狐假虎威一样竖了起来,看上去有点像一根鸡毛掸子。不过在想到这只亢奋的乌鸦背后的主人现在很可能还在暖洋洋闹哄哄的酒馆里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大口灌着各种美酒,辉夜顿时觉得这乌鸦很可能只不过是在已经喝得连一加一等于几都说不出来时顺便发发牢骚罢了——这样看来,这家伙还真像是个喝得醉醺醺的酒馆大叔呢。只不过就辉夜所知,“七魔女议会”里面除了“原初魔女”赫卡忒之外,就属这只乌鸦的年龄和资历是最老的了——也就是说,一想到这阵沙哑浑浊的声音的对面所连接的竟然是一个活过至少七八百年的合法萝莉,就算当个笑话听也好,辉夜却无论怎么样都笑不出来。

魔女大多都是在尚未长大成人之时就由于种种原因而放弃人类之身份、成为像现在这样不老不死的神秘存在,因此“七魔女议会”绝对是萝莉控的天堂——只要他们有信心在见到魔女们的尊荣之后还能够活着将她们的面容给存放到记忆里面去的话。

当然,其实包括辉夜在内的部分魔女只不过是想要保持神秘而已,她们对于与人类产生交集并不反感,有时候为了排遣寂寞反而会呈欢迎态度,就像辉夜会跟随夏尔他们一同旅行、那只乌鸦也常常混迹于街头酒肆当中一样。

不过先不提这些,眼见得天色越发昏暗,这两个人之间的交谈却越来越跑题,就算淡定如辉夜也不禁开始有点紧迫感了——毕竟接下来的麻烦事还有很多很多,能够像现在这样优哉游哉地互相废话吐槽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了。

所以辉夜以清脆的掌声打破了黑夜的静寂,硬是将话题转到了她一直想说却一直被打岔的正轨之上:

“奴家所说之‘看见命运’所言并非虚妄——汝记得‘七魔女议会’曾经提到过,这世上尚有一人体内蕴藏着足以成为‘第八位魔女’之力量?”

“嗯?回到正题了?”

乌鸦似乎还是有些懵懵懂懂的一时之间没有转过弯来,等到它使劲晃了晃脑袋之后好像才将意识拖回了现实当中,便急忙连珠炮似的试图补回自己刚才的失态:

“啊那个我知道我知道!我又没到犯健忘症的年纪,‘议会’上面提过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忘记呢!”

“不,其实汝之年龄在人类之世界早该埋进土里烂成大地之肥料许久了——兴许靠汝之遗骸所提供之养料而茁壮成长之植物亦已经四世同堂了呢。算了,目前先不谈这等话题,奴家认为那个足以打破世界平衡之家伙就在距离此处不过数天行程之处,她应该会注意到此地散发出魔物之气息,故而一定会前来调查。”

“也就是说,你想来个守株待兔?”

乌鸦呆呆地歪过脑袋来看向一脸严肃地抱起双臂的辉夜,后者似乎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天空,却只能看到依稀几颗星星,月亮似乎被茂密的树丛所遮掩,因此没有出现在头顶那片受到限制的天空之上。

自古以来,人们就认为天空星河的排列组合是有着一定的寓意的,就像是这个世界发送给地上众生的密码一般。人们耗费了上千年去观察和钻研,试图破解这些密码所代表的含义,但尽管他们确实是仰望着同一片天空得出的这些结论,最终每个流派所得到的结果却总是大相径庭。莫衷一是。

如果,真的有人能够听得懂星星之间的谈话的话——

“如果这‘第八人’果真存在,‘魔女只能有七人’之规定势必会被打破,那么汝觉得天平到时候会向哪一边倾斜呢?是‘普通’这一边呢,还是‘异常’这一边呢?”

“这种问题,谁也说不准吧。就像是往一只已经注满了水的杯子里再加入一勺水的话,里面的水就会溢出来——但是这些溢出的水究竟会从杯口的哪些地方溢出来,这个问题却是无法回答的。所以,与其为了不让溢出的水弄湿桌面而绞尽脑汁预测水流出的位置并在底下事先垫好一块抹布,还不如打从一开始就不去加这一勺水呢——如果是在明明知道只要再多一勺水就会溢出来的前提之下的话。”

辉夜并未直接回答乌鸦提出的问题,而是将话题转向了另一个问题之上。但是乌鸦很快就领会了其中的意义,毕竟这或许是她们魔女集团在得知“第八人”存在之后就一直抱持着的一个疑问,只不过她们目前还得不出一个答案就是了。

这是一个无法预测的未来,有着无穷无尽的可能性。无论是水晶球还是占星术都无法一眼看透重重迷雾之下所隐藏的唯一道路,甚至无法妄断是否存在“唯一正确”的那条道路。

说到底,为什么魔女就一定只能有七个呢?这个问题依旧是谁也不清楚答案,就连该去找谁讨教答案都不知道,就连自己想办法思考一下都做不到。魔女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条规则就跟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无法打破,否则世界的平衡必将土崩瓦解。

所以对于辉夜来说,设法排除这个“第八人”的隐患,正是她无法逃避的使命。

“不过,既然对方拥有‘有资格成为魔女’的实力,恐怕也不太好对付吧?那么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来对付那孩子呢?反正只要——”

“不,交给奴家之任务是‘排除隐患’而非‘干掉隐患’,因此只要有哪怕发丝般可以劝说其放弃魔女之路之可能性,奴家便不会伤害其性命。这种连奴家等魔女都尚未明晰之事,不应该将无辜者牵连进来。”

对于魔女来说,具体是哪位魔女接到的使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使命必须完成。因此就算是平常习惯于单打独斗的她们,一旦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遇到瓶颈,也会不惜抛弃尊严来向其他魔女求助——只要任务能够完成,付出再大的代价对她们来说都无所谓。

因为她们早就已经是被这个世界掠夺一空之后变得一无所有之人了。

因此乌鸦才准备提议由自己来接手这个看似相当棘手的任务,而辉夜也明白,一旦让这只乌鸦的主人出马的话,任务是肯定能够完成的,这就跟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毋庸置疑。然而她还是果断打断了乌鸦还没说完的请缨之辞,炯炯有神的目光当中也透露出必胜的决心。

“汝尽管放心,奴家可是‘全能之魔女’,没有任何事是奴家所办不到的。”

“是吗?”

乌鸦沉默了一小会儿,最终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勉勉强强接受了辉夜的说法:

“唉,算了,这种事情既然能够放心的交给你,‘议会’肯定就自有它的道理,我也就不方便越俎代庖了。况且,我这边的情况貌似也不怎么安定,总觉得自己现在就住在即将爆发的火山口上一样。要是这边真的出了什么无法挽回的岔子的话,我这个‘监视者’恐怕也难逃其咎啊。”

乌鸦来回踱着步子,嘴里说着无可奈何的话语。它似乎也有着自己的苦衷,否则也就不至于必须冒着极大的风险混入人类社会当中去了。

“总觉得奴家等人现在正站在一副巨大之棋盘上面任人摆布呢。哼哼哼,不快之预感,不过奴家倒想看看搞出如此大手笔之家伙究竟准备在开幕之后下出怎样之一盘棋呢。”

“确实有种自己已经深陷进了某件惊天大阴谋之中去了的感觉呢。不过,我可不像你这家伙这么崇尚和平主义——胆敢挑衅我的家伙,可是会死哦。”

“这玩笑从汝之嘴里说出来便已然成了威胁,就算汝加上可爱之句尾亦一样。”

在耸了耸肩吐槽了一下乌鸦之后,辉夜便忽然高举起一只手臂,之后轻轻一点头:

“那么,就此别过,日后‘议会‘上见。”

“嗯,再见,祝你好运。”

乌鸦也点了点头挥了挥翅膀以示告别。

然后——

仅仅一眨眼的工夫,伫立于巨大蛇怪尸体旁边的少女与伫立于巨大蛇怪尸体上面的乌鸦便同时消失了踪影,没有发出光芒或者声音,或者出现可疑的魔法阵,总之就是消失了——就像是被一阵风给一口气吹走的落叶一样,消失了。

树林重新回归寂静,仿佛根本不曾有一人一鸟在这里交谈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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