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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第四次谈话

  

在静静的期待中,第四次谈话来到了。窗外的阳光灿烂,绿树葳蕤,蓬勃着生命的光辉。

介绍人李老师高高在上地坐在铺有三层海绵坐垫的圈椅里,审视着对面凳子上的德仁。德仁要聆听李老师的谈话,还需要稍稍仰起头来,好像犯人接受法官审讯似的,德仁这么一想,便觉得非常别扭。沉默、对视了一会,李老师终于开口了:张德仁同志,我觉得我们这样的谈话可以停止了。

德仁愕然了:为什么?你不是通知我来谈话的吗?

李老师不动声色的:我是通知你谈话了,可是当你坐在我的对面时,我突然觉得你已经是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了,还需要申请入党吗?

德仁也是不动声色的:李老师,你是这样认为的吗?还是党组织让你这样说的?

李老师轻轻地冷笑着:嘿嘿,我不会这样傻,党支部也不是傻子,谁都没有这样认为,只有你自己才这样认为的。

德仁斩钉截铁的: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我不会傻到自封党员的,正像我不会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一样。

李老师愠怒了:你看,你想离开地球,这不是对现实不满吗?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离开地球呢?

德仁微微一笑:李老师,你没听清楚,我是说我不会离开地球的,试问拔着自己的头发能够离开地球吗?

李老师气得脸红脖子粗,脸上几个凹下去的小坑红得发紫了:那么,我问你,你在讲课时说过鲁迅是党外的布尔什维克吗?

德仁不加掩饰的:这个,我是说过的。

李老师步步紧逼:那么我问你,鲁迅的党外布尔什维克是你封的?还是党组织封的?

德仁实事求是地:我看过有关的材料,当时鲁迅曾经向地下党组织申请入党,党组织经过认真研究以后告诉鲁迅,你暂时不要入党,你在党外比入党所起的作用更大,可以团结更多的知识分子。所以鲁迅的入党问题就拖了下来,直到他去世也没有入党,这当然是件遗憾的事情。我认为,根据鲁迅的思想觉悟和他对革命的贡献,他已经达到一个共产党员的水平了。

李老师继续追问:那么,你对学生讲这件事情的目的,是不是把自己和鲁迅相比,说你已经达到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即使不入党也可以算作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了。

德仁愈发冷静了:我没有和鲁迅相比,我也没有这样狂妄,我没有认为自己是一个党外的布尔什维克。我讲的是鲁迅,我是从鲁迅的作品和他对敌人英勇斗争的事实来评价他的。

李老师却从另一方面来批评他:张德仁同志,你太缺乏自知之明了。你应该想一想,你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水平,对鲁迅做出评价呢?

德仁据理力争:我上的是文学课,就应该实事求是地给鲁迅一个客观的评价,包括他的作品,他的精神,他的人格。何况教材里就有对鲁迅的评价,领袖早在延安就对鲁迅做过高度的评价了。

李老师灵活地转变了话题:好好,咱们不说鲁迅了。那么,你在课堂上为什么又会讲到郭沫若的入党问题呢?

德仁说:我在讲文学课,介绍郭沫若的生平时,这样说的:郭沫若早年参加了共产党,后来脱离了党组织。解放后,他积极投身革命事业,担任了许多重要职务。一些青年人写信问他为什么不入党?并且说像你这样著名的社会活动家都没有入党,我们也不一定要入党啊。郭沫若看了这样的来信,觉得自己误导了青年,非常苦恼,经过积极争取,他终于光荣入党了。

李老师哼了声:张德仁同志,你又在编故事了。

德仁微微一笑:这是郭沫若发表在报刊上的一篇文章里说的,我就是再会编也编不了这么具体。

李老师诡秘的:那倒不见得,依你张德仁同志的水平,别说是编一个故事,就是整风运动中的一百多张大字报,不是照样编写出来了吗?

德仁不满了,态度严肃的:李老师,我那段历史时期的问题组织上已经进行了改正,你难道还要抓住不放吗?

李老师尴尬地笑笑:不敢,不敢,开个玩笑嘛。

经过这一个波澜,气氛稍微有点缓和,可李老师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张德仁同志,我刚才忘记了,我是应该说这个问题的,结果说成了那个问题,究竟是啥问题呢?……我是说,你讲郭沫若的入党问题,是为了和自己的入党问题进行比较,你说你1956年就申请入党了,现在20多年过去了,也应该批准你入党了。你说,是也不是?

德仁直截了当地:不是,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这样想。

李老师进一步追问:可是,我听一些学生说,他们问你为什么还没有入党,你说,你一直用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即使没有入党,也是坚持到底,矢志不移。张德仁同志,你好坚定,你好清高,入党不入党,在你看来,似乎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那么你还申请入党做什么?

面对着李老师的冷嘲热讽,德仁还是冷静对待:李老师,你的理解和我的想法是不一致的。我申请入党不是为了好看,不是为了面子,而是自己的志向所在,在没有入党以前,用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约束自己,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李老师为之语塞,支支吾吾地语不成句了:是,好,这样要求也对,……只怕嘴上说的一套,而实际行动却未必对自己严格到共产党员的标准了……

不等德仁接话,李老师突然想起一句俏皮幽默的语句,恐怕忘记了,便把它急急忙忙地从嘴里抛了出来:张德仁同志,如果人人都像你这样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恐怕中国没有一个非党员群众了,恐怕中国早就进入共产主义社会了。嘻嘻,你说是也不是?

德仁看李老师这样兴高采烈,觉得谈话还能进行下去,就决心耐着性子和她把谈话进行到底,反正权力在她手里掌握着,再着急还有什么用呢?他突然想起**中的大辩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稀饭煮了大半天,锅里没下一粒米,做的都是无用功。反正中国人缺钱缺粮缺物,就是不缺时间。要不他也来参加这场游戏,逗逗乐趣?德仁这样一想,满肚子的怨气都飞到了九天云外:李老师,你说的这话,乍听起来还有一点道理,仔细推敲起来,就像天方夜谭一样了。李老师,你也是一个老党员了,那么我要问你,共产党员是不是和共产主义社会可以划等号呢?如果我们一夜之间把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全部吸收为共产党员,那么明天早晨当红彤彤的太阳从东方升起的时候,中华人民共和国已经成为共产主义社会了,我们欢呼,我们歌唱,几代人梦寐以求的共产主义社会,终于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上建成了……

李老师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她几乎吼叫起来了:张德仁同志,你别欢呼,你别歌唱了,你讽刺谁呢?你骗谁呢?你当我是傻瓜吗?我刚才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不相信你的话,我不相信二十多年来,当你被打成右派的时候,当你在铜川冰天雪地里进行劳动教养的时候,当你走投无路做了上门女婿的时候,当你顶风冒雪、披星戴月在渭北农村艰苦劳动的时候,你会始终坚持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难道你疯了,你魔了,你傻了不成?张德仁同志,你今天一定要给我讲实话,二十多年来,你可能有过犹豫,有过怀疑,有过动摇,哪怕是一天也行。你说,你当时是这样想的:说实话的挨批斗,定右派,送劳教,摇旗呐喊的一帆风顺,飞黄腾达,这种情况哪有真理?我不能入党了,你就是白送个党员我也不要,我也不干。

德仁坚定的:没有,我没有这样说过,我也没有这样想过!

李老师几乎要崩溃了,她哀求着,拉着泪声:张德仁同志,你饶了我吧!我求求你了,你就说你这样说过,哪怕只说过一句也行。你就说你这样想过,哪怕想过一次也行。你不要让我心灵再受折磨了,你这样的说法不合常规,不合情理呀!……

德仁依然坚定的:没有,我没有这样说过,我也没有这样想过!

德仁瞧瞧表情痛苦、身心崩溃了的李老师,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出去……楼前花园里,绿树照样绿,红花照样红,黄花照样黄,一株株,一片片,一朵朵,扬起脸儿,在金色的阳光照耀下闪闪发光,没有一点掩饰,没有一丝虚假,没有一件伪装,有的只是自然,随和,亲切,幽雅,像一首悠扬的小夜曲,随风轻轻地飘散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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