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珩端起茶盏，三根修长的手指捏住杯盖，轻轻撇去茶沫，浅浅啜了一口，眉头微皱，将茶盏轻轻放下，举止行云流水，优雅浑然天成。
李敏坐在高珩对面，不动声色打量着他。
高珩坐在简陋的茶楼里，穿的是深蓝色猎豹制式棉袍，耐脏耐磨，喝的是十个铜板一壶的茶，却让李敏无端端想起那个夏日的长安宫，少年锦衣玉带，剑眉星目，掌中的瓷盏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盏中的春山翠千金不易。
不得不说打小锦衣玉食养成的习惯真是深入骨髓，哪怕高珩这半年多都在泥水里摸爬滚打，什么蛇虫鼠蚁都试过往嘴里塞，这一出营地回归社会了，行动举止中自然而然便流露出皇家气度来。
李敏眼里透着欣赏，她真是挺喜欢高珩的，主要是高珩实在是太有特种兵的天赋。
猎豹里各有所长，田骐擅格斗，郑茂行擅伪装，丁仲琅擅临摹，高珏，嗯，最擅长美人计……
高珩却是难得一见的全才，虽然因为年纪和体的原因，还没有显出足够的优势，可以李敏的眼光来看，高珩若是一直跟着她，今后的实力绝对能和她旗鼓相当，只不过高珩的身份放在那里，不可能当真留在猎豹里，倒是可惜了一个好苗子。
眼看桌上沙漏已经流尽，李敏侧头问窗口站着的蕊娘：“还有一个暗探找到没有？”
“表哥，哪里还有暗探，你不会是在诈我吧？”蕊娘苦着脸回头问道。
眼下刚进腊月，茶楼外这条小街正是镇子上最繁华的地方，小镇里的人几乎都挤在这条街上购买年货，熙熙攘攘，人头攒动，蕊娘的视线如篦子一样，不知将这小街来回梳理了多少遍，除了对面那屠夫和楼下的乞丐，实在是再找不出可疑人了。
这街上固定有飞龙禁卫三个探子，都被李敏利用来考校豹子们的眼力，蕊娘能捉住两个的马脚，成绩算是不错了，上回带着大熊那马大哈，连一个都是在李敏提示下发现的。
李敏开口让得意门生去指导：“高珩，你去看看，然后告诉她。”
高珩压根没起身，只是淡淡说道：“巷口买菜的。”
蕊娘倚着窗口看了半天，那个卖菜的是个四十出头的汉子，瘦小干瘪，满面风霜，吆喝叫卖，称重收钱，哪有一丝一毫的不妥，不由不服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高珩伸手示意：“常年卖菜指甲里都会有些根深蒂固的污迹，方才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我发现他的指甲里的泥都是新鲜的。”
“你真是厉害，”蕊娘没想到高珩早就注意到这样的细节，看着他两眼放光，完全是学渣看着学霸的眼神。
高珩虚荣心大涨，把后面一句话咽了下去——他认识那菜贩子的脸……
李敏笑着对蕊娘说道：“这便是我说过的，要把观察其他人作为你的本能，你啊，就学了些皮毛，心又沉不下去，和高珩比还差得远。”
高珩虽是得了李敏夸奖，心情还是不怎么愉快，他一直在后悔，为什么要把蕊娘从南京带过来。
蕊娘自从跟着他到了猎豹，完全解放了“不爱红装爱武装”的天性，平日里除了在厨房打打下手，见天的跟着一帮老爷们舞刀弄枪，这半年的功夫，娇滴滴的小丫头愣是练得能进卫戍司，李敏似乎觉得这还不够，今儿竟趁着全体豹子来镇上买补给的时候，顺路给蕊娘做间谍培训。
他心里不舒服，说话便夹枪带棒：“我说，你还真打算把蕊娘培养成合格的间谍不成？难不成蕊娘以后嫁了人，夫家不看德容言功，倒看她能不能在后院培养探子？”
高珩自己没发现，他说到蕊娘成亲时，刻意避开了李敏的名字。
蕊娘却是不知高珩心事，倚着窗台冲他略略仰起小巧的下巴，十分傲娇：“要你管，表哥喜欢就行了，对不对？”
这完全是两种不同的三观，连辩论都没办法辩论，李敏秉承着反正以后和高珩生活的不会是她的观点，并不打算浪费时间纠正高珩的三观，把他塑造成一个男女平等的大魏进步青年。
她只用了一句话表明自己的态度：“蕊娘想过什么样的生活，由她自己做主。”
蕊娘得意的抛了个胜利的眼神给高珩。
高珩自觉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看着李敏蕊娘“含情脉脉”的模样，心底想法便与李敏的心思殊途同归——反正以后和蕊娘生活的不是他高珩，也许李敏还真是不爱窗下画眉，就喜欢院内格斗。
只不过越是这样想，心头越堵得慌，他也顾不上什么皇家风范了，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没把怨气冲下去，反倒是从心头漫到了头顶心，这茶真是次品中的次品，又苦又涩！
高珩把茶杯往桌上一撂，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李敏皱皱眉，问道：“一会集合了，你要去哪？”
高珩背对着她说道：“出去转转，看看有没有情况。”
“还有半个时辰我们就要回营地，在码头集中。”
“知道了，”高珩回答的语气十分冲。
“我又得罪他了？”见高珩大步出了茶楼，蕊娘转头不解的问李敏。
李敏摇摇头，笑道：“不关你的事。”
自上回李敏用溺水那一招骗过高珩后，高珩如无必要，见到李敏都是绕着走，对蕊娘说话也是越来越怪，约摸是恨屋及乌了，今儿也是因为李敏顺便考核他，不得已才一路跟到了茶楼，这会刚完事，立刻找个借口就跑了。
蕊娘本就是随口一问，问完了也就把高珩抛在了脑后，重又趴在窗台上，往楼下张望：“日子过的真快啊，这都快过年了。”
蕊娘半年多第一次离开猎豹营地，再看到这样的人间烟火，不由就想起南京城里，自家应该也在忙碌着过年的事儿。
蕊娘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李敏走到她身边，揉揉她脑袋，笑道：“怎么，想姑妈了？要不要派人把你送回南京去？也不过几天路程，不耽误回去过年。”
想到回去以后就得拘在家中，除了绣花裁衣，就是听着李氏念叨要怎样讨好夫君，蕊娘果断摇头：“表哥，你不是说这儿的训练很快就结束了吗？还是等结束了咱们一起回去吧。”
“也好。”
李敏垂眸看着楼下，熙来攘往的人流不断，人还是那些人，街还是那条街，只是季节变换，冬天的寒素替换了夏日的热烈，让人心中颇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刚到临海府，李敏以十天总分第一换一次出岛机会的办法，从猎豹里逼出了两个刚入行的眼线，刘易与周荃，她原本是想要截下送出去的密信，却发现一直暗中盯着他们的飞龙禁卫，并未采取任何措施，于是李敏瞬间明白过来，皇帝是想要清洗朝堂，收拾那些提前站位的“聪明人”。
不过半年功夫，吏部方侍郎因卖官鬻爵锒铛入狱，御史大夫周礼御前失仪削职为民，而后方侍郎的外甥刘易，周礼的儿子周荃被急召回京，李敏以为这只是风暴前奏，却没想到在这之后，皇帝只是撤换了太子侍讲，皇帝这一拳打出的时候携风擎电，最后却轻轻落在了太子身上。
李敏觉得这事没这么简单，太子中宫所出，既嫡且长，又是素有贤名，在皇帝几个儿子里出类拔萃，地位稳固，何必与高珏高珩两人过不去，在他俩身边安插人手应该是不假，却未必有伤害两人的心思。
最怕便是有心人利用了太子在猎豹里的眼线，离间皇帝和太子，太子和兄弟之间的关系，皇帝约莫也是想到了这一点，警告了太子后，并没有再大动干戈，若是果真如此，后面站着的这个人所图甚大。
“表哥，咱们今年这年怎么过？”蕊娘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李敏回过神来，笑道：“我和高珏说了，让他们多买些烟花爆竹，回头我再想几个节目，咱们自己热热闹闹过个年。”
李敏一语中的，猎豹这个年倒确实过的相当“热闹”，只不过此热闹非彼热闹。
高珩不过出去了一刻钟功夫就匆匆回到茶楼，回身看看身后没人，这才小心关上包间的门，将一封信递到李敏面前，低声道：“飞龙禁卫里的人有问题。”
“啊？！”
李敏瞥了一眼蕊娘，淡淡说道：“慌什么，天塌不下来。”
蕊娘忙伸手捂住嘴巴，眼里却还是有些惊慌，能被派到临海府的飞龙禁卫，都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怎么会有问题？
“你看过没？你怎么知道有问题的？”李敏伸手接过高珩的信，并没有急着打开，而是先问起高珩是如何发现的。
高珩摇头：“没来得及看呢，方才我出了茶楼就瞧见飞龙禁卫的那个牛大眼，我发现他行踪有些鬼祟，就起了疑心，便悄悄跟着他一直到了镇子外小树林里，发现一个行脚商人打扮的人，见到他就将这封信给了他，我等那商人走后截住了牛大眼，还没开口问话，他竟和我动起手来，显见是心中有鬼，我便将他拿下，捆了塞在上回发现的洞里，拿了信赶回来。”
“做的不错。”
李敏表扬了一句，低头拆信，匆匆看了一遍，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她将信递给了高珩，示意他看一下，又对蕊娘道：
“你去找高珏和王浩然，还有田骐丁仲琅，让他们到这儿来见我，另外让黄巍带上剩下的豹子悄悄把飞龙禁卫的营地围了，许进不许出，不能惊动里面的人，记住别告诉他们截到密信的事儿，你送完信先回船上等我们。”
蕊娘答应着去了，高珩也已将信看完，他剑眉微皱，抬眼看着李敏：“原来有问题的还不止牛大眼一个，怎么办？”
“高珩，你的运气可真够好的，”李敏从高珩手里拿回信件，心里庆幸，多亏了高珩今儿出去转了这么一圈，竟让他截到这么一封宝贝。
有人想要趁着春节前猎豹和飞龙禁卫双方实战演习之际，偷袭猎豹，更糟糕的是四十个飞龙禁卫之中还有十多人是他们的内应，届时趁乱反水，真是神不知鬼不觉。
李敏嘴角冷笑比外面的天气还冷几分，这次演习，可是飞龙禁卫提出的。
因着豹子们非富则贵，还有两只天潢贵“豹”，所以营地警戒等级李敏一律参照最高标准，可即使如此，遇上这样准备充分里应外合的偷袭，要做到零伤亡，那简直是白日做梦，而猎豹中不管损失了谁——除了李敏自己，都够她喝上一、嗯，七八壶的。
可眼下么，既是提前知道了消息，自然可以从从容容请对方喝上几壶，一起过一个安定祥和的春节。
李敏站起身来，咧嘴一笑：“怎么办？引蛇出洞，关门打狗，走，去，把王浩然给我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