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定西军营。
“卑职参见王爷。”
“免礼。”
比起数月前，李敏似乎又瘦了些许，脸庞尖削，显得一双眼睛越发大，湛湛有神，只是眼下发青，显得神情疲倦，一身黑色劲装已经变成了灰色，风尘仆仆，瞧得出来一路上只怕没怎么好好休息过。
“李千户，本王瞧你倦的很了，不如先休息半日再说。”
李敏习惯性伸手捏一下眉心，道：“哪里睡得着，王爷，质子之事，还有什么法子么？”
看来李敏突然出现，是为了高珩要去蒙古为质一事了，卢明德瞧着李敏，心情颇为复杂。
自打知道自家外孙暗中爱慕李敏后，卢明德只恨不得李敏再也不要出现在高珩面前。可接了旨意高珩要去蒙古为质后，前途未卜，有生之年能不能活着回到大魏也未可知。
卢明德瞧着外孙明明心绪难宁却要强颜欢笑安慰他的模样，心里就难受，忽得转了念头，人生短暂，只要珩儿自己觉着开心，便是和李敏在一起又有无妨呢，至少孤身在外，还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陪着。
再说这会子李敏能为了高珩从上京孤身赶了回来，难不成高珩还不是单相思，回头高珩见了李敏，那岂不是更得情根深种了……
李敏被卢明德瞧得发毛，出声问道：“王爷？”
卢明德回过神来，苦笑道：“没有余地。蒙古对大魏了如指掌，灾荒，造反这些瞒不住的便也罢了，连军粮匮乏，甚至神机营建制也尽在掌握，朝廷还有办法不议和吗？说实话，蒙古若是下定决心倾力一战，拼掉神机营，我大魏是抵挡不住的，不过鞑子各部心思各异，谁都不愿做冤大头，方才想出议和这个法子。”
“本王看鞑子未必没有存着拖延时间，弄到鸳鸯铳图纸的心思。”
李敏越听心情越是不好，真是哪哪都不缺卖国之人：“这些消息谁递出去的，王爷心里有数吗？”
卢明德冷哼一声，摇头道：“朝中还有谁瞧着安王和秦王不顺眼的？拿着自家江山来算计兄弟，也真是……，可叹我卢家为高家的社稷江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如今却连最后一丝血脉也保不住。”
李敏方才见到卢明德时，便觉得两鬓较上次分别之时，花白了许多。
她听高珩说过卢家的情况，因着这几年魏蒙战事，几乎所有儿郎都埋骨边关，如今再听到须发皆白的老人说出这样的话，不由心酸不已，她郑重许诺：“王爷放心，这次我会跟随秦王一同入蒙，必能保他平安归来。”
卢明德眼睛一亮，片刻后又黯淡下来，摇头道：“古往今来，质子的结局，有好的吗？”
质子还有当皇帝的呢！李敏心中暗道，不过这话不好拿到明面上说，她只是与卢明德分析了一下形势。
李敏把上京现在的情况说给了卢明德，卢明德再怎么满怀愁绪，也忍不住笑起来：“哦？上京居然被你们几个搅和成这样了？”
李敏点点头：“半为人事半为天命吧，也算是天佑大魏，出了关便遇上完颜隆。恰好他又是个既有雄心也有手段的人，否则的话这一趟还不会如此顺利。”
“眼看两边战事皆平，大魏便有了喘息之机，正是发展实力的好机会，只有自己有了绝对致胜的把握，才有谈判的资格。大魏越强，秦王便越安全。您且看着，安王他们都是谋事之人，用不了三年五载，至少军力方面，定会让您刮目相看。”
“届时安王与魏尚书他们在朝中斡旋，您再从中使一把力，秦王回来，也不是难事。”
卢明德摇头叹道：“难啊，大魏积弊，又岂止军力这一个。”
李敏宽慰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于人于国都是这个道理，王爷不必心急，一件事一件事的办。”
卢明德仍皱着眉：“你说的虽句句在理，可防不住有人背后下手。京中之人本就忌惮安王和珩儿，若是他与鞑子暗通款曲，让他借机除掉珩儿呢？”
李敏安慰卢明德：“王爷放心吧，别的不敢说，我和高珩两人，自保还是绰绰有余的。再者说，上京之事一结束，我的几个手下便会去蒙古与我们会合，我可以向您担保，绝不会让高珩有一点闪失。”
她说顺了嘴，平时的称呼便冒了出来，卢明德听着眼皮蓦地一跳，心情纠结无比，思来想去，最后勉强笑道：“本王知道你们的本事，既如此，本王便将珩儿托付给你了。”
“不过你既是为了珩儿的事特意赶回来，怎的不直接去寻他，反倒是悄悄儿先来见本王？”
李敏道：“原是想着同王爷商议商议，有没有办法避免高珩入蒙的。哦，对了，卑职还有一事，要向王爷禀告。”
卢明德：“噢？还有何事？”
李敏道：“定北王暗中与大金贵族有勾结之事，卑职有了实证！”
卢明德激动地站了起来：“什么！证据在哪里，快给本王瞧瞧，本王立刻就上折子参他一本，告慰我冤死的定西军儿郎！”
李敏亦站起身：“是个人证，定北王的手下刘元朗，在去上京的路上俘虏的。据他所供认，定北王强征北地流民，蓄奴为匪，囤聚在黑水河畔，假作马贼。因暗中收了大金完颜崇的好处，派了刘元朗等人在半道上扮作马贼趁机暗杀完颜隆，此事大金四皇子完颜隆自己也能作证，定北王就算捅到御前，也是一身洗不白的黑点。只是这次我回来得急，没有带上他，我已经交代了手下，一定要把他安全带回来，交给王爷。”
“太好了，太好了！李千户，你这回可算是我定西军的大恩人了！”
卢明德这些日子一直愁眉不展，李敏这个消息终于让他第一次畅畅快快的大笑起来。
李敏听着他的笑声，却是更心酸了，即便不为了高珩，她也愿竭尽所能，让这可敬的老人从此不再忧虑。
“李千户，你不必再次陪着老夫了，赶紧去找珩儿和那帮小猴崽子吧，他们见了你，定会高兴的翻了天。”
李敏低头瞧瞧自己，微笑道：“不急，卑职先去洗漱一下，怎么说卑职也是他们的队长，还是得注意一下仪表。”
“嗯……，此话有理，有理！来人，替李千户预备热水！”
“多谢王爷！”
其实仪表什么的，不过是李敏的托词，当年野外训练的时候，她什么模样那帮小子没见过，又怎么会突然注意起形象来，她只是不愿灰头土脸的去见高珩罢了，只是这点小心思却是不好说出口。
可她怎么觉着卢明德的眼神像是知道了什么似得，说话的语气都透着些古怪。
卢明德道：“珩儿他知道要去蒙古后，便一个人去了本王的别院，说是要清静清静，神机营魏道青那几个小子不放心，硬是跟着一道去了。出了营向南五里，别院便在半山腰上，本王这边派人去通知他们。”
“不必！”
卢明德疑惑的看着她。
“卑职要悄悄去，给他们一个惊喜。”
说道‘惊喜’两个字，这可好久没操练操练那几只豹子了，若是魏道青几个瞧见李敏嘴角那抹熟悉的笑容，怕是要冒冷汗。
李敏拜见卢明德的时候，丁仲琅和田骐两个正在进行每天的例行公事——骂街。
照例田骐先开口：“打败仗倒是听说过送人质，我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说过打了胜仗还得送人质去的！龙五是什么人，当今皇五子，堂堂秦王殿下，定西军的未来继承人！要我说这些蒙古鞑子也真够毒的，龙五过去了，日后要是鞑子毁约，有殿下在手上，定西军还能拼死奋战吗？”
丁仲琅随即跟上：“就是这么个理儿！这些个穷酸腐儒，打仗的时候都是缩头乌龟，这会子一消停，忙不迭的就要跳出来‘与民生息’，说自己是‘为民请命万死不辞’，让龙五‘虽千万人吾往矣’，说的冠冕堂皇，一肚子男盗女娼！”
田骐一拍大腿：“说的太对了！要我说，议个鸟和，停个鸟战！咱们这就带着神机营，悄悄摸到鞑子那头，打他个措手不及！”
丁仲琅道：“没错！等打完朝廷知道也迟了，有陛下护着，太子就是再看不顺眼咱们这些人，也不能拿咱们怎么样！”
郑茂行在旁边插嘴道：“我看不见得，若是陛下真有心，也不会让殿下去做人质了。”
魏道青见这三个活宝越说越离谱，忙喝止道：“好了！就你们话多，这么会说不如到茶楼说书去！殿下还在这儿呢，有什么事他会定夺。”
“我去山上转一转，”高珩一直在窗边坐着出神，这会忽然站起了起来，丢下一句话就往外走，听到后面几个人的动静，又回头交代，“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你们别跟着。”
屋里几个人见高珩远去，面面相觑，丁仲琅立刻把锅给田骐扣上：“一定是你嗓门太大，殿下才要躲出去。”
田骐翻了个白眼，刚要还击，魏道青摆摆手：“唉，你们两个消停会儿，殿下心里也苦。他第一回带兵，便打了一场漂亮的突袭战。原以为这回能乘胜追击，打的鞑子再不敢进犯，报了卢世子和边关百姓的血仇了，可谁也料不到，会传来这么一道旨意。”
几个人一时都不说话了，半晌丁仲琅方做梦一般说道：“那天夜里咱们那一仗打得多好啊，够老子以后跟子子孙孙吹一辈子牛了。”
被丁仲琅勾起旧事，一时之间除了田骐，其余众人脸上都有些怔忡之色。
田骐因着来得迟，一直以没参加这场战斗为憾，连着也不愿意听丁仲琅几个得意洋洋的讲述，这会子见他们这副模样，好奇心战胜了一切，终于忍不住追问细节。
那天高珩带着他们趁着丑时人最困乏的时候，突袭了蒙古军营。鞑子一天战事下来本来就已经疲惫不堪，也都没想到定西军还有余力行军突袭，可说是全无防备。
高珩领着五百骑兵纵马踏营的时候，鞑子睡得正香，五百骑兵奔马如雷，却只得半数鞑子惊醒，半睡半醒，莫说战甲了，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冲出营帐查看究竟，迎面而来的却是定西军闪亮的刀锋。
寂静安宁的草原之夜，忽然火光大盛，杀伐声四起。鞑子将领也是身经百战之人，初始惊慌过后，立刻整顿旗鼓，只是他们这边方有点队形，营地四周便忽起震天战鼓。
惊弓之鸟的鞑子四处张望，只见漫山遍野都是星星点点的火把，倒像是有上万兵马一般，营地里还有一队横冲直撞的骑兵，鞑子士兵登时又乱得跟无头苍蝇一般。
几乎一面倒的屠杀当中，鞑子将领虽将麾下亲兵集结起来几支小股队伍，可还没等他们组织起有效的反击，高珩便令人吹响了号角。听见号角指令的骑兵们毫不留恋地放弃唾手可得的人头，调转马头朝旗兵所示方向杀去，顿时将集结起来的鞑子打成一团散沙，彻底掐灭他们最后一丝求生机会。
接下来的战斗让这些几乎匹敌整个中原的陆战王者，认识到了自己并不是想象中那样战无不胜。以前他们眼中软弱可欺的大魏士兵，此刻就像草原上的群狼，而他们自己，却成了毫无还手之力的绵羊，除了四散逃命，别无选择。
不过三刻时间，整个鞑子军营里遍地死伤，血流成河。
说到这里，丁仲琅冲空中扬一扬拳头：“这就是鞑子屠杀我大魏百姓的报应，一笔笔血债，迟早要都讨回来！”
田骐热血沸腾：“我路上就不该休息，每天少睡一两个时辰，说不准就能赶上，和弟兄们并肩作战了！”
郑茂行见田骐听得入神，笑着插嘴：“这还不是殿下最厉害的地方呢。”
田骐给了他一拳：“快说！别给我卖关子！”
郑茂行道：“最厉害的是咱们只有三千人，对上一万五鞑子，我们伤亡还不到三百，却杀了足足一万三的鞑子！”
战事打响的时候，神机营就按照高珩的意思，潜伏在塔楼附近，专门劫杀鞑子的援军。自鸳鸯铳打出第一响，直到战事结束，抢声都没有停下过，士兵们一轮一轮换着上阵的，到最后抢管子也打到发烫。如此拼命的结果自然战绩斐然，不但阻住了援军，还顺利将塔楼收了回来。
这一战，高珩仅以微弱的兵力杀敌数倍，成功地从鞑子手中夺回了塔楼的控制权，还活捉蒙古将军胡都，这是何等傲人的战果！便是魏太祖当年打江山时，手下无数悍将，亦无如此骄人战绩。
丁仲琅忿恨地哼了一声，浇了一瓢冷水：“可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圣旨一下，还不是得去蒙古当质子？”
圣旨到定西军时，田骐也已经到了营中，此事是亲眼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