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察觉到迦冥的异常，希维尔噌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向坑洞。
“别过来！”
迦冥陡然凌厉的声线令他愣住，下意识地停住——他从没见过迦冥有这样激动的情绪——但在他回过神后，脚下前进的速度更加急切。
“到底什么情况？”
然而，迦冥的动作比他更快。
他从洞里一跃而出，几乎是瞬间工夫，就干脆地横在了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
“让开。”希维尔想也没想，要绕过去，结果被迦冥硬生生扣住了肩膀。
“别去了。”
面前的银发少年埋下头，声音几乎低得听不清。
“你……猜得没错。所以，别去了。大家……都在。”
沉默。
片刻，希维尔又一次开了口：“让开。”
只是这一次，话语几乎是从牙根挤出来的。
“你退回去歇着，要么，去前院转转。”迦冥仿佛听不见他的话，“我把这里填好。很快就好，不用你帮忙。”
“我再说一遍，让开。”
希维尔的声音已经有了隐隐的怒意。
“这是命令。”
挡在身前的少年终于动了。
却不是照着他的要求让开——
他扣在希维尔肩膀的左手连一丝力气都未减少，只是举起的右手里，端了明晃晃的手枪。
“不让。”
……
“你……”
希维尔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他。
枪口指上希维尔的同时，一直低着头的迦冥，缓缓抬起了脸。
他的神色无比平静。
“家主已经死了。你的命令，我不用再听了。”
……
——你以后，就跟着我吧。把你的命交给我，直到我们之中有一人的生命走到完结。不允许退出，不允许背叛。怎么样？
——好。
——这是我儿子，希维尔。你们同岁，你就陪在他身边，听他安排吧。他的命令就等于我的命令，当然，和我意愿冲突的情况除外。
——好。
……
和家主相遇也好，和希维尔相遇也好，都是寥寥几句就定下来的。
反正，他迦冥，原本就一无所有。
是家主给了他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存在，所以他也决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
直到——有一人的生命，结束。
……
“退后。”
那双猫一样的绿色瞳孔里，读不出情绪。
“我收拾好，你再过来。”
希维尔怔怔看了他许久，无声地露出了笑容。
“果然，你在我身边忍气吞声这么久，都是为了父亲啊。”
“是。”
“理由。给我一个不让我过去的理由。”
“不好看。”迦冥淡淡地说，“你以为埋了一个多月的尸体是什么样子？”
“会变形，腐烂。”希维尔眼神黯了黯，“这是常识。”
“知道就乖乖去边上等着。家主不会希望你看到他这副模样。”
“呵，呵呵……”
希维尔突然笑出了声，笑得连双肩都在不断颤抖。
“家主家主，你脑子里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吗？”
面对希维尔莫名其妙的笑，迦冥只是没有表情地望着他，直到希维尔的笑声渐弱，猛地拽住迦冥的衣领：
“你他妈够了没啊！”
他的声线近乎嘶吼。
迦冥微怔，眼睁睁地看着希维尔的拳头招呼上来，随之眼前一晃，被这冲击带得趔趄了下。
再转回视线时，面前的希维尔已经红了眼眶。
“十年了，你也好，父亲也好，一定要把我排除在外么？你是父亲带回来的，你重视他，行，我没话说；你比我讨他喜欢，他跟你比跟我这个亲儿子还亲，行，我也没话说，是我自己没本事，我没有能力成为你们最看重的人，即使我努力了十年，都无法在你们任何一个心里占到最重要的位置，那也是我自己的问题，我都没话说。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了啊！”
他湛蓝的眼眸里盈满泪水，咬紧牙关，似乎已经在竭力压抑着心中的情绪，可这情绪实在忍了太久，太沉重也太痛苦，逼得他无法再装作若无其事——
“那是，我父亲啊……”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
“就算你们都不喜欢我，不信任我，我难道没有资格……看他最后一眼吗？说什么不好看，什么不愿意，我就只配看他高高在上的模样，永远追着他的背影，却不可以在他……糟糕狼狈的时候，呆在他身边么……”
对父亲的印象，永远都可以用几个简单的词语概括。
遥远，威严，疏离，无情。
无论哪一个，挑出来都冷冰冰的，他一度也曾真的以为，自己对父亲，没什么感情。
可其实根本不是啊。
他只是……太渴望，也太嫉妒。
即使做了再多令他失落令他记恨的事情，那人也终归……是他的父亲啊。
……
然而下一秒，他就结实地吃了迦冥挥来的一拳。
迦冥的力气可比他大得多，加上完全没有准备，这一拳直接打得希维尔跌坐在地，耳朵嗡嗡作响，左半边脸火辣辣地疼起来。
“我早就想这样给你一拳了。”
迦冥抓着希维尔的衣服将他提起来，不由分说又是一拳。
“这一下，是替家主打的。”
说话时的他，终于不再是那副漠然的神态。
那双死死盯着他的眼底，有愤怒，有痛苦，似乎还有其他说不清的情绪。
希维尔抬手抹了把有些腥甜的嘴角，浮现出嘲讽的笑意：“我说错了么？”
“排除在外？”迦冥眯起眼睛，“你简直蠢得无可救药。”
“难道不是？”
“你口口声声说的排除——”
他低头俯视着希维尔，一字一顿。
“分明，是‘保护’才对吧。”
似乎没料到他会这样说，希维尔的笑容僵住。
“在猎杀者活动的时候，你是首领。”
月光苍白，将迦冥的身形投成阴影，遮住了希维尔的视线，他看不清迦冥的表情。
“你负责出主意，负责指挥每个人，你有最高的话语权，和最大的责任。什么地方，用到什么人，采取什么方法，你从来不会胡乱决定。而在这个家里……家主他，是这个角色。他的安排，都是认真考虑好的。如果他真的不在乎你，他会像对待我一样，对待你。”
他清冷的声线里，似乎混杂了些许落寞。
“家主做事从不避讳我，什么都喜欢让我参与，你很羡慕，是么？但他从不会教我杀人之外的事，不会为我去请家教学画，不会在乎我考得好不好。你说过，他只看重家族和契约，没错。可你别忘了——”
迦冥抬手，直直地指上希维尔的鼻尖。
“你是他儿子，是艾格奥利家族的后代，你在他重视的东西里。而我，什么都不是。”
“不可能。”
希维尔低声反驳。
“从小到大，他从来不会对我笑，不会称赞我，可面对你……”
“是啊，他不会。他一心只想把你培养成合格的继承人。他希望有朝一日，你能成为不被任何琐事牵绊，坚定地带领家族走下去的那个人。在大少爷身上，他失败了，家主太放任大少爷了。所以，他不想让你也那样。”
他近乎无声地叹了口气，蹲下来，略歪了头，和希维尔的视线交汇。
“他不会告诉你，可他对我说过，你……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作品。”
“作品？”
扬起微笑的唇角旁，有泪水安静地滑过。
“那我还真是……荣幸呐。”
“你是希维尔。”
迦冥绿莹莹的眼瞳在月色的映照下，更像是动物的眼眸，平和，淡漠。
“如果你是大少爷，你也会在一开始得到家主的悉心关照，然后又中途放弃。如果你是我，你也可以当家主的狗，他什么都不会隐瞒你，也不需要，因为狗是绝对忠心的，除了做好分内的事，其他要求一概没有。”
这形容有些刺耳，希维尔的神情在迦冥说话时动摇了下。然而迦冥却依旧平静得很，仿佛在说和自己不相干的故事。
“可你不是别人，你有你的位置和责任，所以我不明白，你在委屈什么。”他的语速缓慢，似乎在认真思考着该如何表达形容，“你不喜欢家主对你的方式，是你的自由。但，连他的心情和付出都否定掉，就太过分了。”
“所以，你是在为父亲鸣不平？”
“……啧。”
迦冥翻了个白眼，翻身坐到希维尔旁边的地面上。
“你的脑袋是木头做的吧。”
“你以前……”希维尔喃喃开口，“怎么不和我提这些？”
“家主说，无所依靠的人，才能强大。所以，让你以为他不喜欢你，没什么不好。”
“什么鬼理论。”
“我哪知道。”
“既然如此，你把这些话烂在肚子里不就得了。”
“你以为我愿意说？”迦冥瞟他，“我这辈子第一次说这么多话，很累的。”
“你果然，不适合说教啊。”希维尔轻笑，“说了这么久，你都没有讲清楚，为什么不让我见到父亲的尸体。”
短暂的静默。
迦冥站起身，语气有些僵硬：“忘了埋了。”
“你要是不把话说明白，就算你现在埋好，我也会过后自己再来挖开。”
这话逼得迦冥生生地停了刚迈出的脚步。
他皱眉，却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开口道：“你真固执。”
“彼此彼此。”
“要看，先把眼泪擦干净。”
他的声音很轻。
“家主不带你去看夫人，是不想让你看见他哭，更不想看见你哭。所以，要见他，就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