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安洁儿的整个人生，我当然不会将所有的真相一口气都告诉她，因此切入口自然而然地落在莉莉丝的身上，但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安洁儿居然早已知晓教会中的莉莉丝乃是赝品。

要知道，此前我在教会中与安洁儿会面时，她与莉莉丝的各种交流浑然不似虚假，我能确实感觉到两人之间的亲密关系，正因如此我现在才觉得无比的不可思议，连思考都陷入短暂的停滞。

「不是，你居然知道？」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安洁儿，那张面容有着无比成熟的轮廓，我竟是无法分辨那是安洁儿的表情还是异界人的面孔本是如此，忍不住说道：

「你明知那是虚假的莉莉丝，还和她打交道直到现在吗？你就不担心真正的莉莉丝在哪里吗？你就不怀疑虚假的莉莉丝的真实身份吗？」

「克洛大人你误会了一点。」

安洁儿眼神深邃地回视着我，方才的羞恼仿佛是出水的泡沫般突兀隐没，凄冷的白月光照耀下，她整个人犹如雕塑般冰冷而坚硬，很是沉静地回应道：

「先代教皇一事也好，我是实验体一事也好，我比克洛大人你想象中的要知道更多。不过，〈冥王〉就是莉莉丝本人这一点，倒是不久前才注意到的……至今为止她都戴着你脚下那张面具，所以我也只是有些怀疑，但之前她戴的是镂空的面具，我看得见她的眼睛，我认得她的那双眼睛。我虽然记忆力算不上好，但至少是不会认错自己的家人的。」

我皱着眉头凝视安洁儿，一时间脑海中掀起风暴，在长达三秒的沉默后，终于出声说道：

「你从哪里得知这些情报的？我也不过是从米纳斯口中刚听说的而已，而她是因为时不时会得到另一个莉莉丝的记忆才知道的，这是非常特殊的情况。你的情况要说特殊倒也是特殊，但性质完全不一样，我无法想象出你得到情报的渠道。」

「没有克洛大人你想象中的那么复杂，先代教皇的那些事情，全部都是冒牌莉莉丝告诉我的……那个莉莉丝的里面，应该就是先代教皇本人吧？她伪装得确实很像，但也只是很像而已，骗不过我。」

「——」

我的思考又是一刹那陷入空白，事情变得超乎我的想象，毕竟先代教皇应该是要让安洁儿亲近教会才对，可包括布列塔尼二人的事情在内，再加上先代教皇的所作所为，这一切不是都只会让安洁儿心生反感吗？

「因为他们手里有人质吗？因为有人质，所以肆无忌惮地威胁了你？」

「嗯，这也的确是一个原因，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否则也不会这么配合他们不是吗？虽然我不如克洛大人你那么擅长思考，可至少想个办法使使绊子还是可以的。」

安洁儿微微颔首，又缓缓摇头，她的眼神比夜色更为深沉，又隐藏着璀璨的星光，平静地说道：

「最根本的原因是——我想要成为圣女，而他们能让我成为圣女。」

「——」

远远超出我预料的答案。

我从未想过安洁儿居然是主动接过圣女一职，而不是被强迫被安排着成为一个傀儡圣女。

我倍感不解地望着安洁儿，她的神情浑然不似谎言，可我开始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迟疑着说道：

「为什么？你不是对教会不抱有好感吗，也不是拒绝教会的邀请了吗？那么为什么要成为圣女？圣女虽然教会中最特殊的高层人物，但终究是隶属于教会，为什么你还是决定委身于教会？」

「那克洛大人你喜欢人族吗？作为统率魔族的王，我想你不会回答喜欢的，毕竟关乎到无数魔族子民的生命。既然如此，克洛大人你又为什么要来到人族呢？」

「因为我对这个世界抱有疑问。」

「我也是一样的，我也对这个世界抱有疑问。」

安洁儿如回忆般微微眯起眸子，霜白的月光宛若轻纱般悄然洒落，静静地笼罩在她的肩头。

「为什么人族和魔族不得不对立呢？为什么不把对方赶尽杀绝就不行呢？为什么有的时候人族比魔族更像魔，而魔族比人族更像人呢？克洛大人你不久前问过我的姓氏吧？那么你应该知道布列塔尼·M·露娜和维克多·M·露娜这两个人吧？」

「没错。」

「我其实很早以前就知道他们是魔族的人。」

安洁儿微微抿起樱唇，嘴角的一抹笑意如浮光般分外缥缈虚幻，平静地说道：

「平时他们用祭礼隐藏自己的气息，谁都想不到他们会是魔族的人……但给我治疗的时候，总归是要露出破绽的。我不是召唤媒介的失败实验品之一吗？其实早就该因脏器衰竭而死的，可修女和神父强行吊住了我的性命，用的是魔族的祭礼。」

我没有问安洁儿，那两人是献祭了什么，又换取了什么，因为答案是可想而知的。

「我并不在意他们是不是魔族的人，甚至有的时候三个人独处，我会向他们打听魔族的趣闻，他们基本上也会告诉我，拜月一族和祭礼的事情就是他们告诉我的……所以修女和神父牺牲的时候，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么善良这么温柔的人，只是身份败露就不得不去死呢？当时袭击过来的人族在我眼里更像是魔鬼。」

安洁儿的神色恍惚间有些朦胧，仿佛是介于黑暗与光明的夹缝中，阴影如半开的幕帘般蒙在她的脸上。

「在那个假的莉莉丝告诉我实验体的事情后，我越发觉得如此。在王都孤儿院的记忆不算清晰，但我记得两件事，一是我很喜欢莉莉丝，二是死去的孩子很多……为什么那些无辜的孩子，必须成为谁的垫脚石，只为召唤出这么一具冰冷的尸体呢？为什么他们必须为了无关紧要的人牺牲自己呢？」

安洁儿缓缓阖上双眸，又很快睁开，眼神平静得犹如古井，幽声吐字道：

「确实，经历了这些事情，我无法对教会心生好感，但我也不觉得教会里的人全都该死。」

「克洛大人你也知道，我去过很多地方的教会，见过不少坏人，也认识很多好人，如果为了这几个坏人而埋葬所有好人的话，未免太过辛酸不是吗？」

「所以，我只是想要尽我所能地改变世界而已。」

「让教会更接近白色也好，让人族和魔族的关系更加缓和也罢，我不想沦为永远被保护被爱的一方。」

「但是，这些事情勇者安洁儿都做不到，只有圣女安洁儿才可以，所以我会成为圣女。」

「我不知道克洛大人你来到我面前的理由，但我知道自己站在这里的理由。」

安洁儿轻轻吸入一口空气，而后缓缓抬起手中的佩剑，眼神坚定地凝视着我，沉声说道：

「如果无法理解的话，至少请不要妨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