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灯下，叶煊跟我沿着别墅区外的马路，向着临近的进口超市前行——走时叶煊跟母亲招呼说，要跟我去附近超市买些零食。母亲见叶煊这个蹲家难得能主动出门，自是欣然应允。

时近六月，梅雨季节还未过去，这一阵子每天都霪雨霏霏，外头的空气总湿漉漉的，人行道上也积着一个又一个的水坑，十分难走。

“你可以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了。”我启腔。

离家已经有些距离，叶煊也不用再顾忌这些话会被家里人听见了——叶煊不想再勾起老妈那些痛苦的记忆，也不想让继父听到太多当年过往的细节。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其实成绩还挺拔尖的。我这人虽然懒，但脑子在学习方面还算是灵光的。要是我能一直保持那个时候的学习状态，考个国内顶尖院校是没什么悬念的，至不济也能上个F大吧。”

“你一个废柴蹲家哪里来的自我吹捧的脸皮？”我没好气地怼道，“好吧，我姑且认为你有这样的脑力，接着说。”

“但那场变故后，我们的家庭就分崩离析了。老爸离了婚，带着你去了日本，我就变得跟老妈两个人，孤儿寡母地蜗居在老旧公寓里——老爸躲债跑了路，我还得成天要面对哭哭啼啼的老妈，哪还能有什么心思学习？我连在考试中的精神都无法集中，成绩也一落千丈，以那时候我家里的境况，也不存在能像我们那些有钱发小们一样，学力不济就花钱送海外留洋这样的选项了。那时候我就知道，我往后的日子，注定只能挣扎在社会的底层，变成一个碌碌无为的企业职工……或许我有朝一日凭借自己的努力，会有咸鱼翻身的机会，但那机会实在是太渺茫了，我已经不想为了那么低的概率，去虚耗那么多年的血汗了。

“我在绝望和迷茫中度过了数年后，直到高一那年，老头子的出现，再一次地改变了我的生活。我又住进了豪华的大房子里，又能够每天在保姆的伺候下锦衣玉食，再也不用为明天会不会饿死之类的事担忧了。我发现自己，又从地狱回到了天堂。感谢能干的老妈，感谢牛逼的继父，感谢没有弃我而去的神明——为了报答神明，我想我更应该心无旁骛地去享受他对我的馈赠，享受物质充盈的当下，再也不必去考虑其他。从那之后，我忽然再也不想去上学了。”

“……原来人就是这样一步步变废掉的啊。”我慨叹道。

“我说完了。现在你理解了，我为什么是这样一个人了吧？”叶煊无奈地一笑。

“前面的一大半我想应该是真的——只不过结尾的那段，你在说谎。”我冷冷道。

叶煊怔住了，机械地扭过脑袋，望着面色淡漠的我。

“你现在的心境，根本就不是从苦难的生活里终得解脱、开始心无挂碍地享受优渥生活的心境。相反，你害怕得很，怕这一切优渥的生活会再度于一夕之间崩塌，毕竟你也很清楚，徐鸿生他只是你的继父，不是生父，他的资产并不一定会留给你这个外姓的继子。尽管他年纪已过六旬，多半已经不能生育，据你所知他也没有亲生子女，但只要他能有一个亲生的孩子、哪怕是你所不知道的私生子，他的家产都极有可能被那个人所直接继承，而与你无缘。聪明如你，一定知道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但你选择无视它，索性当一只埋首在沙地里的鸵鸟，不听不看，蜗居在家里及时行乐，用自我麻痹的方式来保护自己。结果就是，你越是逃避就越是废柴，越是废柴就越是逃避，如此恶性循环。”

“叶染，你到底……是什么人？”叶煊瞪圆了眼睛望着我，喃喃问道。

我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你怎么能对我心底的秘密这么了如指掌？

“不是什么人，我只是一个看不过自己的弟弟这副还没有向命运开战，就已经认输的怂样的哥哥而已。”我说道，“如果你把自己所有的本领和技能都扔掉了，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的话，等到命运来倾轧你的那一天，你会发现自己赤身**，连一件可以自保的武器都没有。你这样的人，还能保护谁呢？谁又会让你来保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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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出生到现在，好像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去保护谁。

我只是一直认定自己是最不幸的那个，并以此自怨自怜。我理所当然地接收着母亲对我的保护，是她为了让我能有更好的生活，才擦干了哭肿的眼睛，再度画上严谨的妆容，穿上套裙踏起高跟，去到那个成年人的战场上，争夺了继父的青睐；我也理所当然地接收着继父对我的保护，这个油腻的老男人有过好几段不成功的婚姻，还有着一大把的情人，尽管我无从揣测他内心究竟如何评价我，但我看得出来他对我妈还不错，对我这个不成器的继子也相当宽容，至少到今天为止，他把我们照顾得都很好。

我理所当然地接收着看起来毫无条件的保护，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去保护别人。

我根本就没有保护任何人的能力，包括我自己。

我跟叶染一人拎着一个手袋，一路走回家门，后半程伴随着我们的，只有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