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下着细雨，和那天夜里一模一样。
皮缇娅哭着，因为在今日，有一位一直关心自己的亲人死掉了。
她看着抬着尸体的村民一步一步地向这边走来，父亲满脸阴沉的跟在他们身后。尸体仅仅是被白布包裹着，两根简陋的木柱便把他抬了起来。并不是父亲不愿意为此多出钱，而是村里的条件就是如此。
皮缇娅哭了，却被刚刚走到墓前的父亲白了一眼。父亲不会想到，皮缇娅也不会想到。那个父亲最疼爱的儿子，那个妹妹最喜欢的哥哥，托洛，居然会这样去世了。
托洛的安葬很简洁，却也很顺利。若说唯一的插曲，那便是父亲怎么也找不到，那个他送给托洛的娜拉亚娜雕像在哪。因为那是托洛最喜爱的雕像，同样也是能够保护托洛灵魂平安到达异界的神物。
可是这样重要的东西，父亲却找不到了。无奈之下，只能恳求娜拉亚娜再赐予托洛神的祝福，就这样父亲取走了娜拉亚娜神殿前的一块石头，和哥哥一起安葬于村子的西面。
在特兰特诺的西面，那是流水与风的尽头，是亡灵安息之处。书上是这样说的，可这样的知识只能埋藏于皮缇娅的心里。因为自己读书这种事，如果被父亲知道，一定会大喊着亵渎神灵，拿起鞭子抽向自己。
就这样，看着哥哥下葬后的皮缇娅回到了家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自己的母亲。母亲的脸上依旧有着淤青，金色的头发已经有了不少白色的发丝。她跪坐在哥哥托洛平时读书的地方，悄悄地抹着眼泪。
皮缇娅松了一口气。原因无他，正是因为父亲以为哥哥祈福地理由，回到了娜拉亚娜神殿，并没有看到这幅场景。因为如果父亲看到了母亲跪在学习知识的地方，定是又要免不了暴打了。
可这不禁让皮缇娅回想起那个夜晚，同样是下着雨，于今日不同的是雨量的大小。
就是哥哥说自己走神的那天夜里，皮缇娅准备好了晚餐。父亲喝了酒后，果然发起了脾气。似乎是又想到了上古时期，正因为女性掌握知识才惹怒了神灵的事情。一边大骂着“都是因为你们这帮废物，特兰特诺才会像今天这般”，一边用手扇向母亲的脸。
那时的皮缇娅并不清楚，这只是父亲不满于贫苦的现状，才将脾气发在母亲身上。只是在她看来，父亲的言论是那样的过激，那样的无知。
因为作为宇宙创造神娜拉亚娜，也是一名女性。
“你他丫的。”
皮缇娅看着父亲，想着这些事情。可却被转过身来的父亲看到了，看到了皮缇娅眼中的不满。
“那眼神算什么意思！”
说着，父亲伸出手，拽紧了皮缇娅的头发，将她丢在了门边。托洛想起身反抗，却被父亲的气势震慑住了。
毕竟就算自己再怎样疼爱自己的妹妹，怎样爱着自己的母亲，但也畏于父亲的威严。他只能悄悄地起身，抓住皮缇娅和安的手，跑出了家门。
不幸似乎总是相伴而来。这个时候，天空中也开始下起了雨。如黄豆般大小的雨滴，砸在兄妹三人的身上。
托洛看了看四周，只能跑到自家小羊居住的草棚内，带着妹妹与弟弟躲雨。
“你们冷吗？”
托洛用着温柔的特兰特诺语，问着皮缇娅与安。
“不冷。”
安摇了摇头，如此说着。在另一旁的皮缇娅也只是摇了摇头，表示默认安的想法。这也不怪皮缇娅，刚刚被父亲打过，难免会有一些失落吧。
可不知道为什么，相较于妹妹与弟弟，托洛却感觉到异常的寒冷。只要吹起一阵小风，就能感到像无数细针扎在入身躯一般，刺骨的冷。
不过作为哥哥，不能够表现出什么退缩，或是任何的不坚强，这是托洛所想的。于是他并没有再多说有关于“冷”的话题，而是温柔地说起了别的。
“皮缇娅，安，我们来玩‘句子游戏’吧。”
“可是哥哥，我……”
说一句话，从中找出语病，并编出更美的一句话，另一方如果从中再次找出语病，便是前一人输了。
就是这样简单的游戏，却是一直热爱知识的皮缇娅的最爱。
“怎么了姐？这不是你最喜欢的吗？”
“我是个女——”
“这可不像你哦，皮缇娅。”
还没等皮缇娅说完，托洛便抢走了她的话语权。
“不畏惧现实的条条框框，敢于反驳，这才是你啊。”
“可…”
皮缇娅似乎想反驳什么，不过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很明显她因为父亲的行为，对自己学习的想法产生了质疑。不过因为哥哥的鼓励，又给她萌生了一些希望。可正是如此，才让皮缇娅在所谓的“传统”与“知识”的十字路口，不断徘徊。
似乎看明白这些的托洛，又伸出手，掐了掐有着皮缇娅少许麻点的脸。
“连我们的宇宙创世神娜拉亚娜，都是女性。这可是你说的哦。”
“嗯！”
听到哥哥这样说，皮缇娅终于在十字路口迈出了脚步。
“那我先说了哦。”
完全不同于刚刚的少女，皮缇娅开心地提出了“句子游戏”的第一题。
那天夜里，响雷阵阵，阴雨连连，却也是皮缇娅少有的开心的夜晚。因为那天并没有孤独的在楼上漏着雨的阁楼度过，而是和自己的哥哥弟弟们，一同在玩“句子游戏”。那是代表着知识的游戏。
同样，那也是皮缇娅最讨厌的夜晚。因为不是因为那夜，自己的哥哥也不会感上风寒这种严重的病。
皮缇娅哭了，她又拧了拧水桶里的毛巾，递给了躺在床上的哥哥。
哥哥那原本俊俏的脸庞，已经变得十分蜡黄。就算皮缇娅怎样帮助哥哥，怎样不断地更换头顶的毛巾，他的头还是热得烫手。
皮缇娅怕极了，因为他看见刚刚从这个房屋走出去的医生，对着门外的父亲摇了摇头。脾气暴躁的父亲也是一反常态，满面忧愁地走进了屋子，抚摸着哥哥的脸，并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更令皮缇娅不可思议的是，父亲竟然摸了摸她的头发后，才转身离开。
那一刻，虽然只是一瞬间，皮缇娅觉得自己得到了父亲的关注。因为哥哥的病，自己才会被父亲温柔地摸着头。
那么如果可以的话，如果哥哥能够一直病下去的话，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代替哥哥读书，代替哥哥前往教派学院学习了呢？
“皮缇娅…”
这样的话，自己所能了解到的知识，自己所能掌握的历史，便会变得更多，更多。
“皮缇娅…”
“啊！”
突然间，哥哥的呼唤将皮缇娅无妄的幻想打破。只见满头冒汗的少年，颤颤巍巍地将手伸到了上衣怀中。
——就是他，如果没有他，你就能学习知识了。
此刻，在皮缇娅的脑中，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皮缇娅仔细回忆着，思索着，才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
——如果没有他的话，父亲就会像之前一样爱你了。
是这样吗？
皮缇娅并不确定，不过她知道，正因为哥哥的病，皮缇娅才能得到父亲的关注。那么如果哥哥能够一直这样病着呢？
如果哥哥能够一直这样躺着呢？
如果没有哥哥的话……
皮缇娅的双手，因为这种想法颤动了一下。
——没错，去做吧，如果没有哥哥的话……
“皮缇娅。”
少女刚刚动了一下手臂，就被托洛的声音再次拉回了现实中。只见托洛用着颤颤巍巍的手，递给了皮缇娅一个雕像。
那是一个手掌大的木头雕刻的，有着九条尾巴的蛇的雕像。
从小便听母亲讲故事，并且偷学娜拉亚娜典籍的皮缇娅自然知道，这个雕像所描绘的，是宇宙创造神娜拉亚娜。同时她也知道，这是父亲送给哥哥重要的礼物，这代表着神会因此怜悯护佑着持有者。
“哥哥，你这是…？”
“皮缇娅…”
托洛只是将手中的雕像递向皮缇娅所在的位置，眼睛自然也是看着这边，不过盯着的并不是皮缇娅。
或许应该这样说，托洛的确是想看着皮缇娅的，不过高烧却使他看得任何东西都是模糊扭曲的。
在皮缇娅这边看来，哥哥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了。在娜拉亚娜的典籍上也曾记载过这种现象，这是死亡的前兆。
“皮缇娅，这个送给你。”
“什么！？”
皮缇娅不敢相信哥哥居然把这么贵重的东西送给了自己，同时皮缇娅的脸也红了起来。她为自己之前可憎的想法感到羞耻，明明，明明面前的，是最照顾自己的哥哥。那可是宁愿冒着被父亲批评风险，冒着亵渎神灵的风险，也愿意交给自己知识的哥哥啊。
“哥哥，这个不行，我、我怎么能够有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只是个、我只是个女人啊。”
“皮缇娅，你又忘了吗？”
托洛又温柔的笑了，不过这次他没有看向皮缇娅。少年闭上双眼，然后缓缓睁开，似乎在看着天棚顶，又似乎双目所及，早已穿过山村，到达流水和风的彼方。
“就连宇宙创造神娜拉亚娜，也…是…”
说到这，托洛就没有接着说下去了。皮缇娅紧忙捏了捏他的脸，少年也没有任何的反应。将手指放到他的人中处，也没有感到任何的空气流动。
眼泪落在了草席上，也落在了托洛手中的雕像上。
那是皮缇娅的眼泪。少女擦了擦落在雕像上的泪水，将雕刻着娜拉亚娜，那个象征着知识特权的雕像，放入怀中。
她想喊，可是就算张开了嘴，也没有喊出一丝声音，只得让自己的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
“就连宇宙创造神娜拉亚娜，也是女性啊。”
皮缇娅用近乎蚊子一般的微弱声响，补充了托洛没有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