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空的一角泛出微微了橙红色，今天乌米大学师生一天的工作和学习也能告一段落了。

作为一校之长的满渡兴也收拾了收拾自己的公文包，准备开车回家。他从前任校长那里接过这根棒子已经有将近10年的时间了，他本人也从头发半秃的中年男子来到了头发几乎全要掉光的花甲之年。

不过，他是个没有雄心和想法的校长，只知道开会把上级的命令传达下去，至于下面的完成任务的手段无所谓，完成了就好，也不管你做的质量怎么样。平时的话，抽空在升旗仪式上露个面，念念提前找人准备好的演讲稿，再象征性地举办一些可有可无的活动和讲座。

只有在别院领导或是教育局的人来乌米大学考察时，满渡兴这才会认真起来。不过说是认真，其实也就是写几条强制性的规定要求全校职工和学生无条件遵守，大到礼貌招呼，小到宿舍被子，全都要按照他的严格标准来。

10年来，乌米大学没有什么重大成就，也没有什么重大事故，但正因此他也能稳稳地坐在这个位置不掉下去。

不过呢，他虽然碌碌无为但也算的上是不可或缺，毕竟还没有听到关于下一任校长的消息，如果他在这时候不干，学校便会群龙无首，势必会乱成一锅粥。

而满渡兴本人也没有要退休的意思，他这个位置还没做够，自己还没能做出一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呢！他打算，在乌米大学这个校名获得一个市级比较大的荣誉后，他才肯告老还乡享受天伦之乐，不过，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五年之内不考虑。

一边是整个学校系统的需要，一边是自己的目标未达，如果不出意外，在关义竹他们毕业后，满渡兴依旧是乌米大学的校长。

“今天一天的工作也累了呢，回家好好先洗把澡休息一下，然后再逗我那可爱的小孙女玩会，啊呀，人生还真是美滋滋呢。”

满渡兴自言自语后，伸了个懒腰，刚起身想回家——

“抱歉打扰了，是满校长对吧？”

随着哆哆的敲门声，一名头戴黑礼帽、穿着黑大衣的男子从大开的门口走了进来。

“你、你是……”

满渡兴对着突然闯入的黑衣男子皱起了眉头，在他的印象中，他并没有见过这个阴里怪气的人。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长着一副学生的脸，却没有散发出幼稚或青春的气息，相反，能从他的身上感觉到成熟和捉摸不透，有种很黑暗、很压抑、很不是人类的感觉。

“这位同学，你是有什么事吗？如果是学习方面应该是去找当班的老师才对。”

“哦，您误会了，我不是本校的学生，我是受某人的委托，来劝满校长你回心转意的。”

黑衣人边说，边朝办公桌后的满渡兴逐渐慢慢走了过去。他走的不慌不忙，很随然、很淡定，很平静，但满渡兴却不知为什么会产生一种错觉——从他的身上有黑色的影子分离出自己的身体并朝他急速袭来，把他捆住，然后再慢慢笼罩。

“同学，你说的话很莫名其妙啊，你是说有人委托你，目的是要我回心转意，我不明白你想要说些什么。还有，你好歹自我介绍一下啊，我都不知道怎么称呼你。”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话。”

随着黑衣人的临近，满渡兴越发感觉到自己时不时就会用力地吸上一口气。

说实话，自己今年62岁了，进入教育这个行业也几十年的时间了，但从来就碰到过有这种人，怪异的性格和举动、黑色的穿着和第一印象，就像是从黑暗中化身出的人一样。

这让满渡兴这个自称“教育老将”的校长有点忐忑不安了，总感觉和他对决，自己会输得一败涂地最后成为他的傀儡。

他是谁？来自哪里？到这里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他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盘算些什么？还有，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无所知，他就是个被人皮包着的幻像！

满渡兴想逃，但之前错觉里的黑影又出来了，把他牢牢地固定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

“我的目的很简单——满渡兴先生，请你卸了乌米大学校长这个职位了吧！”黑衣人说道。

“……哈？！”

过了半天，满渡兴才反应过来，没想到自己提心吊胆等了那么久，等出的居然是这句话。

“你、你说什么，要我辞职？开玩什么玩笑，你不知道乌米大学现在多需要我吗！你说，你是不是我的一个下属雇的你，还是别的学校的校长！”

满渡兴猛地站起身，指着黑衣人的鼻子气势汹汹地问道。

“嗯……满校长，你肯定是误会了什么，雇佣我的人在我看来并没有恶意。”

令人意外的是，面对一个一校之长咄咄逼人的指责，黑衣人没有波动、没有后退，甚至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过了几秒后，满渡兴的举着的手也酸了，气焰也没了，对方又不肯“投降”，无奈，他只能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面对这样一个人，他是真的没办法。

“你说没有恶意，那倒我想听听怎么个没有恶意法？别的不说，现在我辞职，整个乌米大学便会乱成一锅粥。”

“你是在担心乌米大学的运作？”

“那当然，我是个校长！”

“那好，我告诉你，你这方面完全不用担心。打个比方，你是一个主管，你的职责就是管理你属下的副主管，而那些副主管才是实际办事和运作的人，我说的没错吧？”

黑衣人把嘴角微微上扬，看着满渡兴的眼珠问道。

“呃、呃……怎么可能呢，你把学校想得太简单了吧，年轻人，真爱开玩笑，哈哈。”

“哦，真的吗？”

黑衣人拿手撑住桌子，借力把头一下子靠近了满渡兴的脸，吓得后者原本弯着的背一下子往后挺了起来。

“你不相信？”

“是的，要不你明天别来上班了，停掉一天试试？”

“停、停掉一天当然，没问题，大家都能克服，但是时间长了——”

“只要大家最多克服14天，就会有新的校长上任了不是吗？我想教育局不会不管的吧？”

“14天，两个礼拜呢！说话过过脑子好吗同学？！你赶紧走，告诉你那个委托人，想让我满渡兴现在就卸任，不可能！”

“别激动啊，校长您的心太急了，听我把话说完。”

即使是现在这样一种情况，黑衣人依旧不为所动，继续做他想做的事情，这让满渡兴突然有了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他下意识地微微抖了起来。

黑衣人看到后，用平静的语气说：“满校长，即使你离开了，不还有副校长在吗，副校长的指责是什么，就是校长不在的时候代替校长管理学校啊，你说14天不可能，但如果你要出国考察不也要这么多的时间吗，到时候，学校就会乱了？”

“那不一样，一个是出差，会回来的，一个是辞职，不会回来的。你听过群龙无首这个词吧，我的离开，就是群龙无首。”

“——所谓的群龙无首，只是大家觉得会变得麻烦而已，其实真的有那一天，也就那样了，大家该干嘛还是干嘛，最多就是有一两个人来替补你的工作而已。”

！！

“我、我……”

黑衣人说的没错，虽然他想得有点简单和轻松，但并没有想错，这个剧情发展本身是没问题的，满渡兴甚至已经能想象出了当时的场景。

“再说了，您当校长已经快10年的时间了吧？”黑衣人继续发问。

“你了解的可真清楚，是的，还有三天，我就正好任职10年了。”

“那就在那天辞职不是很好吗，你为这个学校付出整整10年，不多一天不少一天，多有意义啊，多舒服啊！”

——！

满渡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刚才黑衣说的最后一句话，明明是一句矛盾重重、不符合逻辑的话，但它听上去就是那么的舒服。

原因很简单，因为满渡兴他本人对数字非常敏感，已经敏感到强迫症的地步了，尤其是在整数方面，他就有一种与生俱来的喜爱。

举个例子，如果他买菜的时候称重正好是一斤，他的心里就会感到愉悦，认为今天是幸运日。

“你你你为什么会知道……”

“别害怕，我之所以能知道你对整数有好感，是因为我在你们学校看了一圈后，发现你摆布的校规、口号都是10条，而你校长室的门牌号也是510，不过我想，如果可以的话，你肯定是希望500或1000这种号码的吧？”

“也许这只是个巧合。”

“那接下来的就肯定不是巧合了。满校长，自从刚刚见到你以来，我就发现了一个事实——人会在不自觉的时候眨眼睛，但你在一只眼睛连续多眨了几次后，接下来另一只眼睛也一定会眨相同的次数，这是你故意的，但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已经变成了一只习惯，在无意识下便会发生，改都改不了。”

“……”

“所以你就认为我有很严重的强迫症，加上之前的观察，得出我有‘整数强迫症’的结论？”

黑衣人点了点头。

“佩服佩服，同学，你的观察力很敏锐。”

满渡兴鼓起了掌。

（这是怎么回事，他到底要干嘛？一般人又怎么会去注意这种东西呢？！）

“可、可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因为强迫症就把整所学校的未来给弃之不顾了吧？”

“满校长，你现在是校长我承认，你有实权我也承认，但毕竟年纪上去会力不从心，上头的压力，下面师生职工的压力都会使你感到身心疲惫，人辛苦是为了什么，为的就是活得轻松不是吗，难道你就这么愿意一直辛苦下去，不懂得享受？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为什么不卸下担子给自己一个愉快的晚年生活呢？”

“你这样会让我很为难的！”满渡兴望了一眼橱窗里的奖杯，“我没说我不卸职，但不是现在！”

“不太明白你这么执着的原因……”

黑衣人顺着满渡兴的视线也看向了橱窗里面，在过了大概两秒后，他发出了低沉的笑声。

“哼哈哈哈，原来是这么回事，没想到满校长也在意这些东西啊。”

“……”

被看穿心思的满渡兴只能沉默。

“你是希望学校在自己的任职生涯中能获得一次大荣誉对吧，这样才能光宗耀祖对吧？”

“……”

“你不回答就证明我猜的没错。不过呢……你这个想法挺伟大的，但恕我直言，也是挺愚蠢的。”

“你什么意思？”

“首先，虽然这里是乌米市的乌米大学，可乌米市是全国的名牌高校聚集地，乌米大学在这里只能算得上是二流。要和那些大学争，除非是运气特别好的状态下，否则胜算很小，获奖嘛，主要看的还是实力、手段还有缘分。”

“所以我现在就在等这个缘分！”

“等不等得到是个问题，而且在等的过程中也有风险，不是我泼冷水，很有可能会出足以成为丑闻的事件。”

“不可能，我做人没犯过大错，以后肯定也不会！”

黑衣人摇了摇手说：“没说您，我指的是你学校里的其它人，谁知道哪天哪个人的那根神经搭错了，做出了什么会被大众指责的事情。到时候他的情况肯定会被深扒，他的学校、他的辅导员、他的校长全会被一一扒出来，那么，您那就光辉的校长生涯不就有了个污点不是吗？”

（……说得……好有道理啊……）

虽然满渡兴嘴上没说，但在他的心里，也是有点赞同黑衣人的说法的。

“可是，这种事也是要靠缘分的不是吗？你为什么就那么肯定会发生这种事呢？”

“我没说肯定，只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而且，一座学校要竖立良好的口碑可不一件容易的事，但要把毁掉口碑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了，而作为校长肯定又是代表学校的。

还是那句话——您那就光辉的校长生涯不就有了个污点不是吗？”

“……”

满渡兴没有说话，但他的脑中却想着要怎么反驳眼前的这个黑衣人。不知不觉中，他的眉头皱得越来越深了，但这只是表面现象，而他现在的头已经是疼得要死，像是快要炸裂了一样的难受，这么多年了，这种状况屈指可数。

因为满渡兴发现，如果要反驳他说的话，那就要陷入他的思维去，自己就要被他牵着鼻子走；但如果是要反驳他的想法，却又不知道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说他是受人之托来劝他卸职，可果真是如此吗？世界上真的有人会发出这样的委托？如果真的要搞垮他，明明有更简单直接的方法！

这一来二去，剩下的便只有束手无策……不对，自己如果真的想接下来还是坐在这个位置上的话，大可不必这么麻烦，只要不理他把他赶走不就好了吗？可是……

黑衣人之前说的话在他的脑中一句一句地再次浮现。不管是那句，都非常地有“诱惑力”。他说的没错，自己现在如果卸任，就自己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但如果继续当下去，可能会有大利，但也非常有可能是大害。

（啊！头疼！）

满渡兴现在既想舍弃，但不想舍弃，面临上了真正意义上的进退两难。

他看了一眼黑衣人，发现他正对着自己淡淡地微笑，不过，这个笑容虽然看上去和蔼可亲，但这背后藏了多少刀，多少毒只有他自己知道！

（光靠一张嘴能把我从原本坚定的内心说的那么动摇，这个人绝对不简单！）

满渡兴的眼神变得集中了起来。

（是啊，我的确是不简单呢……）

黑衣人在心里自信满满地回答道满渡兴。其实所有一切，都被他看在眼里，他也轻而易举地就能猜到满渡兴在想什么，只是没有点破而已。

（很好，犹豫不决的样子，看来有必要放“强心剂”了！）

黑衣人看着郁郁寡欢、愁眉不展的满渡兴，脸上出现了一抹邪恶的笑容。

“对了满校长，可能我和你说再多的也没用，但是，有个人却非常希望，哦不，应该说是迫切地希望你立刻离开这个位置呢。”

满渡兴听到后冷漠地笑了一声说：“哦，是嘛，你的雇主？”

黑衣人摇了摇头。

“那就是邻校的校长，再不成是我的下属的老师？”

“都不是。”

“那、那难道是其它部的人？”

满渡兴不断地说出他脑中想到的人物，但无论他说什么，黑衣人都只是摇头否认，这让满渡兴有点心烦意乱，口气也渐渐变得急躁了起来。

（可恶，到底是哪个混蛋觊觎我的位置啊！！！）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心智已经被磨到了极限。

“那到底是谁！”

最后满渡兴用叫的方式对黑衣人说道，但后者却表现出一副很无奈的样子，不过尽管如此，他还是显得很轻松。

“哎，现在的人啊，总是喜欢瞎猜瞎想，但总是会想到有人要加害自己——好了，我也不卖关子了，满校长，想让你回家的，不是别人，正是你的小孙女啊！”

“青语？！”满渡兴惊讶地喊出了自己孙女的名字，“她只是一个5岁的孩子，怎么可能会想到这种事情上去，你撒谎！”

（不对，在此之前，他、他为什么会知道我的家庭情况！！！）

“满校长，我要来说服你之前，肯定会对你的一些基本情况进行调查。这不就在刚刚幼儿园放学的时间，见了你孙女一面，真是个可爱活泼的小天使——诶您别激动啊，我没有恶意，只是和她聊了聊天而已，当时她的奶奶，也就是你的妻子也在场，你不信可以回去问她们。”

“不可能，我的孙女绝对不会对她疼爱她的爷爷做出这种想法，况且，这也不是一个小孩子会考虑的问题——”

“啊呀，满校长啊，你不能用成人的思考方式来理解小孩子的想法啊，5岁的小孩也有5岁的思考方式不是吗？”

“我不太理解。”

“你当然不理解，因为你就没怎么管过她不是吗？”

！！

满渡兴听到后一下子坐在椅子上呆住了，好像自己的头个大钟，而刚刚黑衣人的话则是根重重敲上的大棍子。现在，他感觉自己是个植物人，耳边只能听到环绕于脑中嗡嗡的回音。

“我、我……”

“满校长，其实您孙女的想法很简单。自己从幼儿园回来后，爸爸、妈妈、爷爷全在上班，唯一在家的奶奶则忙于烧饭洗衣服，根本没人陪她玩。晚饭后也是，最多逗她几下又去各忙各的了，长久以来，她的心里一直很不开心，因为很孤独寂寞，爷爷对他来说只是一个剪影罢了。”

“……”

满渡兴无法反驳，因为事实就是如此，的确就是那么一回事！

眼见效果不错，黑衣人继续说了下去：

“你的妻子也在抱怨，说一个人做这么多事情太累了，做家务时腰闪了连个扶的人都没有，只能咬牙继续做下去。她还说，有时想想真的是恨，孩子要工作没办法，但有个明明已经到退休年龄的老头子却还是赖在位置上不走——这些可都是原话，我没有任何添油加醋过。”

“……我相信，这的确像是她说的话……”

“那么请恕我直言了——满爷爷，也许你是个好校长，但现在的你绝对不是一个好爷爷和好丈夫！”

满渡兴听到后，把头伸到了手十字交叉而形成的“洞”下，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双眼，并把两条手臂的逐渐往中间并拢，紧紧地夹住了整个脖子以上的部位。

“——爷爷！”

孙女的模样清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多么可爱娇气的声音啊，多么天真无邪的笑容啊，任谁也想好好守护，不舍得让她伤心。

可是，长久以来自己却因为内心的虚荣而在不停奋斗，居然没有真正关心过她，说得极端点，满青语就好像自己的玩具一样，高兴时就碰两下，不高兴时也没空去理。更可怕的是，如果按照自己之前指定的计划，自己至少又要少陪她五年的时间，到时候就是10岁，小学四、五年纪了吧，到时候自己有空了，她却没空了。

还有自己的老伴，明明知道她有腰间盘突出，却还是理所当然把所有的家务活都推給她，有时还会因为一点琐事和她产生口角。

突然间，满渡兴感觉，自己做人真的好失败！

“……是的，同学你说的没错，我的确不是个称职的爷爷和丈夫，所以我现在如果回心转意，还来得——及吗？”

想了良久的满渡兴终于是放开了手臂，把头抬了起来。

可他刚想要把心中的烦恼问黑衣人的时候，他却惊讶地发现，黑衣人不见了！

就像是像影子潜入一样地出现，又像是影子一样地走了，没有留下任何东西。

“他怎么和魑魅一样地呢？”满头疑问的满渡兴看了一眼手表，然后突然大声地惊呼道，“糟糕不好，这么晚了，赶紧回家！”

匆匆忙忙地拿起公文包，在随手关上校长室的门口后，满渡兴用冲的姿势跑下了楼梯。

……

……

……

（……回家就好，回家就好……）

看着远去的满渡兴，躲在5楼暗处的黑衣人现身了出来，和之间一样，他的嘴角又弯成了新月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