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最怕的是什么——答案当然不会是死亡、受重伤、残疾之类的，那些谁都怕。恐惧实际上来自于未知，在离开米罗认识杰斯特之前，我怕的是那个曾经将亚历克斯重伤过的人，因为不知道TA会不会发现亚历克斯没有死，还会不会回来再对我做什么，这些想法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就像从一个地狱又落入另一个地狱。

然而拥有了圣光，认识杰斯特并且知道他还记得哈德曼家族之后，我害怕的就是自己的身份被识破。拥有记忆不代表拥有这个人所有的特征，我接收的只是储存了记忆的那些物质，对于他所处的环境对他造成的影响，甚至于性格和自己都不知道的下意识习惯，这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模仿出来的，尤其是性格，从记忆中可以发现我们二人天差地别，这若是放在熟悉的人眼中简直是明显到不能再明显的破绽。幸好认识杰斯特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对他并没有任何印象，而初识自然不可能看出来眼前之人换成了假货。

但……谁能知道，这一族还有记忆中带不走的东西。

我看着提塔妮娅，张开嘴，连要辩解都忘了。其实如何辩解都已经毫无意义，身份乍被识破的时候产生的反应，足够证明这件事确凿无疑。所以她提着冰剑走近，我也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啊啊”声。

“不愿意说是么？”

那柄剑架在了脖子上，寒意激得全身汗毛都耸立起来。可我不知为何大脑思考得出奇的慢，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从没想过第一个发现而且动手的会是她。如果是杰斯特的话，我可能会抱着愧疚的心态向他认错，然后任凭处置。但提塔妮娅……

但提塔妮娅……

“我不知道那几个笨蛋怎么搞的，三百年，这可是三百年，不是三天，三月，三年，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她的怒意越来越明显，“这三百年我已经受够了，现在告诉我还要再等三百年？到时候我……”

再等三百年……是代表我没用了吗？要杀了我吗？

——提塔妮娅，要，杀了，我。

等她冷静下来，又对着我冷笑，“喂，你倒是说话啊，平时不是很能说的吗？”

我眨眨眼，里面疼的厉害，到最后只能无奈道，“那我说自己就是亚历克斯，你会信吗？”

“噗，哈哈哈哈！！”提塔妮娅捧腹狂笑，好久才停下，“现在你也明白了吧，哈德曼这一族，可不是人类啊。你觉得为什么自己会不知道呢？”

“我……我不明白。”

因为我思考不了。心中一直想着，为什么是提塔妮娅呢……

“吓傻了吧？那我就告诉你吧。因为当初托尔斯给整个大陆下诅咒的时候，用的是全部人类啊，而你，就算占据了亚历克斯的身体，得到了他的记忆，但那些被诅咒的信息还是对你这个人类生效了。”

“是……这样的吗。”

为什么是提塔妮娅啊……

说完，眼前的妖精表情一转，又变回了刚刚的那股杀意，“好了，原因现在知道了，能不能请这位不知名的先生说一下自己的事？”

自己……自己又有什么好说的，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类而已。

冰剑划开脖颈上的皮肤，血却没有流出，而是将剑和肉体冻结在一起。提塔妮娅一抖，这个整体便重新一分为二。

“怎么，在等死么？说几句遗言也可以哦。”

“遗言，”锈涩的大脑开始回想，却怎么也摆脱不了提塔妮娅的影子。最后开口，也只能说出，“为什么会是你……啊。”

无论是谁我都可以接受，唯独提塔妮娅，这个成天和我吵闹的妖精，每次都要欺负我然后得意的妖精，有什么不开心我都会想尽办法去哄她的妖精，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她动起手来会一点犹豫都没有呢。可这些也是咎由自取，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借用身份出来，老老实实待在镇子上的话什么都不会发生的吧，事到如今又能说什么呢。

“怎么不能是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占据的是什么人的身体，我们做了多少准备，做这些又为了些什么。就因为你的原因，所有的一切都可能白费，换做是你，苦等三百年，发现全是徒劳，能忍住不发泄一下吗？”

“大概吧，”我苦笑一声，脑中浮现出从离开米罗镇开始的这短短几个月时光，“所以我放弃挣扎了。如果别人问起来，请不要说我死了，告诉他们我有事去了其他地方，我不想让他们知道……”

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坦率时间却被提塔妮娅一脚打断，她散掉剑，不耐烦得喊着，“停停停！还真交代遗言了……我也没说要干掉你吧？”

虽然很不想死，但以本人现在的实力面对提塔妮娅挣扎毫无意义，所以从开始就绷紧了神经等待最终时刻的来临。然而提塔妮娅告诉我她并没有杀掉我的打算，这种转折弄得我有些不知所措，翕动嘴唇，问出声来。

“为什么？”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笨了那么多，我有什么需要干掉你的理由么？”提塔妮娅看起来确实没有了杀意，但在她动手之前我也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我占据了……”

结果这个妖精摆出一副臭脸，“啊啊，你说那个，反正身体还是原本没变不就行了，被占据的倒霉蛋我又不认识，他是死是活和我有什么关系？反倒是觉得你很有趣呢，就连奈莎那头蠢龙都能信你三份，不知道你是从哪知道的那么多鬼点子。”

“啊？”我指着自己的腿，上面的冰还没融化，“那你这是？”

“找机会揍你一顿咯，这次狠了一点而已。”

不不不，这不一样的吧？如果这算是揍，那直接打死了也只能判轻伤吗？

提塔妮娅把冻住我腿的冰化掉，我这才发现那只是伪装成了穿透的效果，实际上只扎破了一层皮，真正冻住的是腿和墙面。她做完这些后眯起眼精，“这可不代表我就原谅你了，毕竟几百年的计划真的有可能功亏一篑，想要我帮你瞒住那几个死老头，我问什么你都得老实回答，懂么？”

见我点头，提塔妮娅开始了她的户口调查。这个妖精对我的猜测其实从接触没几天就开始了，只不过没有实际证据能证明，今天找到了线索自然暴露得干干净净。我被她揭穿之后倒是光棍，既然生杀大权在她手里，那再隐瞒什么也没必要了，索性把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连带以前的一些生活都告诉她。

来自完全不同世界的景象对另一个世界来说用匪夷所思形容并不过分，提塔妮娅在听说人类已经可以凭借工具突入星空潜至深海，一颗炸弹比所有的禁咒魔法还要恐怖之后异常惊讶，在她的印象中这些是就算最强的魔法也无法达成的伟力，没想到完全没有超凡力量的异世界能做到如此地步——接着一转脸就开始嘲讽起本人在高度发达的世界还和废柴一样，那语气还是熟悉的味道，听到之后又让我的眼睛开始发酸。

刚才的事情，应该不像她所说的只是玩笑，毕竟本人可以看到别人的恶意，那股杀心做不得假。可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不知道他们的准备，不知道他们究竟耗费了多少心神财力来做这些事，无法对她的态度妄加评论，就算真的生气到想要杀掉我来泄愤的程度也并不过分。这个在内心中忍住了动手欲望的女孩子在想些什么呢，她现在展现在脸上的笑容是因为我讲出来的事情有趣，还是因为……她在伪装呢？

一个二十几岁普通人的故事对于长生种来说相当短暂，不过提塔妮娅依然缠着我讲到了深夜，直到她自己都昏沉沉得在本人面前睡过去这才作罢。我看了看她毫无防备的睡颜，又看了看丢在地上的刀。

——趁她在睡觉，杀了她，杀了她，这个秘密就没有人知道了。

是啊，她只要死掉就没人知道我的秘密了。

我在她面前挥挥手，“提塔妮娅？”

声音大点，“嘿，提塔妮娅！”

戳了戳她的脸，“死妖精！？”

看来是真的睡过去了。我走过去捡起刀……

然后重新挂回墙上。

把这睡得死沉的妖精抱起来，触感冰凉。她的姿势太占地方了，搞的我都没地方睡，所以把她轻轻放在了靠近墙的位置，自己掀开被她卧得有些冷的被子，脱了衣服钻进去。这个时候仰躺的妖精忽然翻了个身，面向我这边，然后抿了抿嘴，像是在吃东西，不过什么都吃不了的吧。

这些东西被她知道了真的没有什么关系吗？

有的吧。我本以为今天已经必死了，没想到她会放过我。如果说她的理由是这副身体还能使用，那为什么又敢在我面前熟睡，不怕我报复么？

没必要吧，或许她可能会拿来要挟我，嘲笑我，但提塔妮娅还是提塔妮娅，我还是亚历克斯，两个人的关系并没有什么改变。

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