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妖怪的确就在乌鲁克城的上空，开了个隐身光明正大地站在那里用自己的眼睛看着吉尔伽美什和恩奇都的行动。
也许是她活得还不够长。虽然早已经习惯于将神识运用在生活战斗的方方面面，但真要算起来，她对视觉的信任仍旧要比神识要稍高一些。怎么说呢，就好像仪仗队的那些装备一样。不会有人在现代化作战里去用98K样式的步枪和骑兵马刀，也不会有人顶着两百年前英国皇家警察那样的高帽子上战场。但至少在相当的一段时间之内，他们仍旧会在各种高规格的仪式上刷起存在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观赏价值，也是因为这些东西可以凸显出一种尊重，一种仪式感。
大妖怪此时站在这里，大概也是因为抱有了这样的想法吧。
她的眼中看得清清楚楚。就在刚刚，一道灰蒙蒙的光芒自天界降了下来，直直灌进了恩奇都的天灵盖。吉尔伽美什那时视线方向不对没有注意，冥华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在那一瞬间恩奇都连人型都波动了一下，差点当场瘫成一团泥——这可不是什么夸张的形容词，而是真真切切的差点变成失去了一切力量几近和普通泥土无异的“神造黏土”，重归大地了。
毫无疑问，诸神下的是一剂猛药。冥华本来以为他们是打算单用自己造物者的权限切断恩奇都的能量源让她自行“关机”的。但不知道他们和空气斗的什么智什么用，这摆明的省钱省力的简易法子不用，还要在这之外再给恩奇都上几层高级诅咒……
眯起眼观察了一下，大妖怪发现这苏美尔一系的诅咒似乎远没有异世大商的术法来得精深，只有那里面带着的一点土著神确实的权能稍微有点麻烦。
嗯，说得再明白一点，就是那点点属于盖亚的触手有些麻烦……姬无命对上吕秀才的那种文绉绉的麻烦。
抑止力并不知道大妖怪在心中把她的能力用了魔法意义上的“文绉绉”来形容，不然的话——嗯……好吧，大概也不会有什么意见。毕竟她和大妖怪的战力比就是她完全奈何不了冥华，冥华也不能隔着平行世界线一巴掌把所有的盖亚集合体拍死。最多干死这个宇宙的，其他的就完全没办法……
这样一比较的话，其实冥华对盖亚来说的的确确就是一个打不过的莽夫……
不过，说到底也只是个小麻烦而已，还远远没有一团型月世界的平行世界线这么让大妖怪摸不着头脑。她的妖力说是妖力听上去不很高级，但其实相当强大且万用，什么时候冥华想起来给改个“混元仙气”、“太上真元”也一点毛病都没有。前几年她搞实验的时候顺手往苏美尔的冥界丢了一小团，直接把黄泉路上那几个自带扒衣诅咒的不正经石门炸了四五个，整个冥界弥漫的对生者诅咒也瞬间消散大半。要不是大妖怪节操充足帮着那个完全弄不清情况但还是满脸憋屈眼含热泪的金发小女神收拾了想要趁机逃跑的亡灵们，冥界地上的那座城现在恐怕已经变成死城了……
大妖怪完全有自信，只要往恩奇都体内输那么一小点妖力，她立马就能负面buff全解满血满蓝直接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甩着锁链跟吉尔伽美什大战个三百回合。所以她也不急，就这样站在空中看着地上的两人，
“撒，快点回去吧，师父大人还在等着我们呢。”
然而，当大妖怪从走神中漫游回来，再次提起注意力去看时，恩奇都脸上那有些透明的温和微笑却让她猛地一顿。
这样说虽然不太好听……但她可不是在等她回去，而是在等她伤得濒死……
明明按照计划来的话，两人不仅都不会真正受到伤害，而且还会到手一票好处。恩奇都会在大妖怪的妖力滋养里好好睡一觉，醒来之后实力再上一个台阶，直接提升到能与诸神正面怼的程度。吉尔伽美什会在恩奇都名为长期疗养其实睡觉的时间里被冥华忽悠出城去寻找冥界和长生灵草，等回来之后便是完全成长为一代贤王，从此以后再没什么好让冥华来担心的东西……倒不如说贤王的他除了战斗以外基本大多数地方都能吊打懒散的大妖怪吧。
明明是对谁都好的事情，冥华却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恩奇都的那个笑容之后忽然在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愧疚。说背叛有些过头……应该是一种辜负了什么的愧疚吧……
真是的……
忍住现在就下去把一切都解决的冲动，大妖怪低垂下眼睛，沉默地看着地上的两人。
恩奇都的状况越来越差了。她白嫩的脚掌渐渐如同干旱的土地一样褪色，开裂。曾经的细腻皮肤，如今的破碎土粒，开始随着她行走的动作一点点从泥人的身上脱落。
恩奇都大概是没什么痛觉的……但即便如此，大妖怪将自己代入了一下，也还是不由得为那种明确感知着自己身体部件的脱落却还要装作没事一样和人聊天的状态心生寒意。
“听埃及那边来的游方商人说，他们自称法老的统治者好像要盖什么大神殿的样子。哈，你知道吗，他们设计的大神殿居然是一个尖锐的四棱锥！而且还是古代法老的墓穴，把死掉的法老当做神明供奉起来！哼！真是的，人类的王，怎么能与神明等同起来？”
“好啦……埃及那边的神明们我记得……都是，比较负责任的老实神吧？”
干枯脱落的部分从脚部蔓延到了小腿，而且上升速度还在渐渐增加，现在恩奇都的身体完全靠着大概只有正常人类骨头粗的腿部支撑着。原本的话倒也还能坚持，可现在扛了这么大一根牛角……这玩意可不是什么空架子，而是实打实的一整块，里面连气泡那么大的空隙都没有的。这样的重量加在身上，现在的恩奇都的确是有些吃不消了。
但也是因为这角，让吉尔伽美什不方便转身，路人不方便观察，恩奇都才能把自己的状态瞒到现在。吉尔伽美什才会和自己一起扛着这东西走到现在，也都是因为自己之前拒绝了卫队的帮忙。如果放下牛角的话，自己应该会在几秒钟之内暴露情况吧……
……说到底，我为什么要瞒着他呢？这诅咒无可逆转，这死亡无可改变，他早些知道，晚些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
恩奇都有着现世代人类全部的知识，也有着辨别他人的心理的智慧，不然在原本的历史之中也不会远远望着就看破吉尔伽美什的真正王道。但这眼光却是看不到自己的——她不是很理解自己现在的状态，自己选择了这样做的原因。
按照正常人类的思考方式来估计，这时候应该尽早说明情况，然后让师父大人和吉尔一起和自己抓紧时间做最后的告别才对……
我这是在……倔强吗？是不想让他，让这个强大的，旗鼓相当的对手看到自己半生半死的惨相吗？想要以完全的泥身去面对他吗？
可是这又为什么呢？兵器并不会在意这些事情啊……
恩奇都心中满是不解。她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个和人类的供血器官同名，但实际作用只是驱动魔力的核心里四处冲撞，咚咚铛铛地敲在心壁上。但那诅咒暂时还没有影响到那个部分才对啊……
咔嚓——
“——嘭！”
嗯？啊……
回过神来，恩奇都看了看自己已经被那牛角压碎在地上的泥右手臂，有些无奈地微微笑了笑。
“？怎么了，恩奇——！！”
原本聊得好好的，视线右侧的那根蓝色大角却忽然掉在了地上。吉尔伽美什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把搭在右肩的大角扔起换到了左边，转头看向了恩奇都。
“啊，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
恩奇都爬上裂纹的脸上带着歉意的表情。
她的长袍已经大半变成尘土飘散了。只是和以往不同，那白色布匹褪去之后露出的并不是白皙的胴体，而是布满了裂缝与坑洞，色彩如泥土一样的“勉强人型”。隐隐有淡绿色的光路在那身躯里闪闪烁烁，做着本能的垂死挣扎，但也怎么都止不住那泥土剥落的趋势。
没有了麻烦的牛角遮拦，路人们也同样看到了恩奇都的模样。虽然这些神代人承受力比现代“娇生惯养”的人们要高上了不止一个档次，但乍一下看见这样的情景也还是不住发出了一片倒吸气的声音。
不过那就不是吉尔伽美什所在乎的了。
“恩奇都！！”
猛地瞪大眼睛，黄金之王瞬间甩下肩头的牛角，一下子把身边的恩奇都抱在怀里。
“你，你……”
他也不是什么笨蛋。询问的话还没说出口，他便已经把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该死……该死！那帮神！他们真敢——！
双手颤抖着捧起恩奇都瘦了太多的身子，吉尔伽美什看着现在依旧在不断从她身上剥离的泥土，呼吸不由得急促紧张了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恩奇都，再稍微坚持一下，我马上带你去冥华那里……再坚持一下……”
“……剩下的，就交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