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迂腐的小姑娘。

黑暗中仿佛有人如此轻声说道。张星然眉头微皱，认真地道：“我不是迂腐。”

死亡如此接近，近到一切都灰飞烟灭，这让她反而平静下来，道心通明。

“听说您们牧师圣殿有舍身殉教一说。你至死也将希望放在不知何处的神明身上，这难道不是以身殉教？难道不迂腐？”

“那，我该怎么做？”张星然有些不满，像是赌气一般说道。

“很简单，张开眼。”

手掌在发热。

热源是自称洛于的男人送给她的画笔。

张星然如中魔咒一般，她提起笔，渊渟岳峙，散发出一种画道大家气质。

“在未发迹之前，我曾做过画师。我也寻找一种颜料，一种能够拿来渲染这个世界的颜料，它是世间极致之色，容纳万象。”

“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这种颜色。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明白了一件事。”

“人间极致之色为红色，而最美的红色，来自于人的血。”

他的声音没有喜悦，也没有兴奋，更像是在陈述，诉说一个事实。

张星然挥笔，她这一笔便是万里河山。

山水之意。

弗恩界中没有意境之论，但谷雨很清楚，她能够领悟到山水剑意，很大程度便是因为当初与东皇一战中，张星然以枪剑挥出的山河。

她这一笔，竟是有了些许巅峰之时的色彩。

数名接近而来的骑士瞬间被拦腰斩杀，鲜血染红了草原。她提笔沾起些许，正欲顿笔，那双眼中却是闪过一丝挣扎之色。

“这是？”谷雨很不解，她不知张星然的心理活动，只觉眼前所见之景，根本不是张星然会做之事。

“魔王的测试。”

谷雨抬头看向天空，这才看见隐藏在云端，那几乎不可见的身影。他手提一壶酒，对月歌唱人生。

洛于。

他将酒壶送到嘴边，轻轻吹出些许水珠。这水珠飞在空中，旋即化作无数颗银星，轰轰轰轰，大地瞬间被银珠砸出一个个巨大的缺口，那些在张星然一笔下躲过一劫的骑士们尽数在这些许水珠下化作残肢败体。

男子满脸惶恐，跌坐在地，战战兢兢的看着洛于从高空落下。

“杀了他。”洛于声色俱厉道，“还是说，即便现在，你也无法放弃你那迂腐的信仰，要做殉教者吗！”

张星然固执地摇了摇头：“这不是迂腐。我知道，他该死。”

神说，罪业是一人的炼狱，与人无尤。欺良霸凌者，他的灵魂将被天使密歇尔带走，镇压在大地之下，熔岩之间。

“他是我一人的罪业，不能假借你的手。”

“这便是你的力量。当你手持画笔时，你就拥有一切。”

“不，这不是。”

洛于看着她，面色渐渐扭曲，变得凶神恶煞。但张星然丝毫不惧，固执地瞪视着他。

“不错，好孩子。”

洛于的脸上，原本的凶神恶煞一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如春风的温暖笑意。他看着张星然，问道；“最后一遍，你愿不愿意跟随我学习？”

“我身上带着诅咒。”

“那么，我们就开课吧。记住，我不甘，我反抗，我存在。这是我的人生格言，也是你的第一课。”洛于道，“这个世界没有定数。至于命运什么，纯属扯淡！”

他身为魔王，自然有这么说的底气，但张星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觉得他在说大话。

洛于也不管，自顾自地离开，张星然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跟了上去。

洛于的嘴角有一丝淡淡的微笑。

眼前，景物呈现出放射状拉伸，向着四周消逝。

转眼间便已经是三年。洛于最终还是没有杀掉了那个门罗的男人，只是把他打昏。

他把张星然带到了一座山峰，把她安置在那里。张星然的课程很简单，日日便是对山画山，对水画水。随日出而起，随日落而息，倒是宁静祥和。

阳光垂落湖泊之上，照出一片粼粼波光，几只水鸟在岸边踏着水镜，一边引吭高歌。而这一切，都随着张星然画笔的落下而永远的定格在纸张之上。

她的画技越发娴熟，水鸟的翼充满力道，仿佛要振翅脱纸而出。

谷雨在旁边看着她落笔，若有所思。

她其实很不明白洛于的课程，按理说，弗恩界中没有山水意境，而这山水画无疑是通往意境的通途。但随着时光流逝，她渐渐明白，张星然所领悟应该是一种法则，法则，意境，或许还有其他的表述方式，其实皆为一体，一通百通。

“说起来……”谷雨望向四周，“没有异兽了。”

没错，寥寥天地间，竟是丝毫不见那些可怖的身影。

洛于很少来到这里，一个月下来也不过三两天的指导时间，但张星然已经很满意了，她手提着画笔，便在这山水间一坐三年。

谷雨看着她落笔，眼角却瞥见接近的黑甲。洛于负手而立，看着张星然的画，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不错。”

区区两字的赞誉，却已经令张星然欣喜若狂。

“那么接下来，你就开始画人吧。”

“画人？”张星然不懂。

“没错，画人。”洛于道，“从明天，你就离开这里，回去你的人类王国，去画这世间的一切。一切皆可入画，这才是大道。”

“那，师父呢？”

“我？”洛于错愕，然后微笑道，“我会跟着你，顺带再去见一个人。”

“见一个人？再？”张星然顿时激动起来，“是师娘吗？”

看着她兴奋的神色，洛于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开心的大笑；“不是不是。没有那么夸张啦。如果真要说的话，嗯，是憧憬吧。”

“憧憬……”张星然嘿嘿笑了两下，露出可爱的小虎牙，那样子分明就是认为洛于是在辩解。

洛于也不在意，转身向着湖边的两座小木屋走去，其中有一座是他的，屋内的物什一尘不染，显然经过了精心的打扫。

洛于关了门，和衣躺在床上，眉间那一抹淡淡的愁意渐渐消失。

对于他来说，现在这里，这个狭窄而温暖的小屋，便是唯一的归宿。

……

第二天，张星然早早地收拾好了，说起来，其实她的行李也没有多少。

洛于在昨晚就把准备好的衣服给了她，不甚华丽，但也不算朴素，比起她一直以来换洗的粗布衣服要好得多，看着也更像一位游历画师。

洛于上上下下看了看，微笑道：“不错。果然是人配衣裳，这样一来就更可爱了。”

张星然心中高兴，却是嘟着嘴，道：“师父……你的这打扮……”

“嗯？有什么？”

洛于扯了扯身上的破烂布衣，摸了摸戴在眼上的眼罩，又晃了晃手中的大旗，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

原本洛于的打算是将自己伪装成一介盲目老画师，但在张星然的强烈反对之下，只能无奈作罢，素面朝天。

话虽如此，最后张星然还是帮他添上了几条皱纹。这样，师徒二人踏着明媚的春光，向着王国出发。

“准备吧。”千香柱道。

谷雨点了点头，眼前一阵光芒闪过，她已经化身成了洛于。

游历是平淡的，但对于张星然来说，每一天都很快乐。绘花绘草绘兽，穿行在山林间的踪迹，张星然的墨已是将其全部记录在纸张之上。只是谷雨对她的修行并没有多少帮助，一路的指点都是通过千香柱的指导和提示。

在山林间一连穿行近五天，眼前终于有了人烟。

安迪尔，这里已经是接近王国的极东之地，而门罗的影响范围大多在前线一带，加之位置偏僻，也难怪对方迟迟没有找到张星然的踪迹。

进城池之前，谷雨先帮张星然拉了拉斗篷，把她的半张脸庞遮住。通关时，又特意装出一副老态模样，这才没有被守关士兵惦记，只当是东部海域哪里的渔民落难至此。

进入城池不久，谷雨便望向了悬赏榜，如她所料，其中有一张正属于张星然，而且开出的报酬颇丰。只是来来往往的人都没有在意，他们并不认为一个小女孩有能力跋涉千山万水来到这里避难。这想法很正常。

突然，谷雨发现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她的修行怎么办？课程是洛于安排的吧。”

“你看一下洛于的背包，那里应该有他的备忘录。”

谷雨微微皱眉：“不太好吧。”

千香柱沉默。

谷雨无奈，正准备打开背包，一个孩子迎面撞了过来。谷雨连忙伸手按着他，以免摔倒。

孩子奇怪地看了一眼谷雨，奶声奶气地说了句谢谢就跑远了。

“我以为你会更聪明点的。”千香柱道。

“哪里奇怪吗？”

“洛于的钱包被偷了。”

谷雨顿时惊愕，转身，旋即看见那个跑远的孩子手中抓着的一角黑色。

张星然也注意到了谷雨神色不对劲，有些奇怪。

“星然，准备好跳喽。”

“？”

谷雨也不多说，一手抓住张星然，轻轻一踏，带着无数惊呼声跃入高空。

那孩子顿时瞪大了眼睛，看着谷雨轻飘飘的落在他身前地面，竟是忘了逃跑。

谷雨轻轻把张星然放在地上，然后整了整她被风吹乱的头发。后者还没有从那一瞬中回过神来，小脸上还残留着兴奋。

“你是，武者？”孩子先是惊愕，但旋即，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凶光。

张星然看着那张和自己年龄相仿的脸庞，无端地有些恐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