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35.

消瘦的男人，穿着和他身材不相符的西装，头发却是乱糟糟的，好像他身上那身衣服也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弄到的。

单手扒在病房的门上，长条的门侧玻璃是毛玻璃，他似乎想看清病房里，可又不敢拧开门把手，所以只能站在门口，突兀而别扭。

游和爱观察了他好一会，他也没发觉，他的全身心都放在了病房内。

可他为什么不进去呢？

站了快半小时，爱都脚痛到扶着游的肩膀，因为她今天穿的是高跟鞋，谈客户正装是基本的礼貌，制服套裙的爱远没有平时那么能忍。

男人终于转身了，他准备离开，从游和爱的身边走过，就算到这时候，他还是没有在意到这两个孩子。

爱反应了过来，拼命拽游的袖子。

游也从发愣的状态清醒，三步两步拦住了男人。

“等等，叔叔，你暂时不能离开。”

男人停下，皱着眉，“你们……”

“病房里的，是你的妻子，对吧？”

爱的眼睛都直了，她印象中的游不是这么会打直球的男生，倒不如说是优柔寡断的代表，能说出七八个比喻才引入正题的那种聊天鬼才。

喂！太直白了吧！

没事的，这次由我来，我有自信。

两人的眼神对视，交换了一波信息。

“……是，是我的妻子，但你们是……”

游点点头。

“小清可能会来，我们还是换个地方说话吧。”

小清的名字一出，男人立刻懂了大半，他很惊讶，但现在情报是单方面的对他不利，所以他只能跟着游和爱。

“游，你该不是——”

“到了，这儿是我朋友的店，很保密。”

梧桐树下甜品铺子，春家里的老店，楼上还有方便储备食材和休息的几个房间。

店门锁着，但游从口袋摸出了钥匙。

爱相信了，准备充分的游是恐怖的存在，当时她就是被认真起来的游击溃了……寻死不成，而躺在了医院里。

“我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用处，春给我是方便大家排练舞台剧的，新店总归是不方便，这儿僻静，大家可以放开。”游一边开锁，一边和爱解释。

“我说，能不能和我说说，究竟，这是怎么回事？”

“请，叔叔，聊天的大忌是把气氛弄得很紧张，有话也说不出来，我们都不想那样。”游把电闸推上去，打开灯的开关，“我去准备一点点喝的。”

这手法，我好像知道了前天全校停电是怎么做到的了，爱腹诽。

简单的柠檬水，店里还剩下的食材只剩下几个柠檬，其他东西不依靠冰柜根本没法保存，春就把它们都运到新店了。

“好了，刚才您的问题，我来回答。”游坐下。

连命运都这么垂怜他们，让他们在这个时间碰到了小清的父亲，游想不到自己会输的理由。

“我们是您的女儿，小清的同班同学，也知晓了关于她的一些情况，包括她母亲的身体状况……所以才会经常来医院打扰。”

“是这样……”

“那么，您也应该回答我们一个问题，您的妻子重伤在医院，为什么这么久您都没有出现？”

和刚才一样的直白，不带任何修饰，爱担心待会问到小清游也是这个问法，那可不得了。

“……你们看我这样子，过得好吗？”男人笑，是无奈的笑，这让游吃惊不小。

他以为小清的父亲会是元凶巨恶的存在，抛弃妻子不管女儿，导致家庭支离破碎的存在，甚至小清妈妈的伤也有可能是他一手造成的。

可看着他，游闻到了悲凉的味道。

“确实，您这身衣服，是租的吧？”爱说道。

她现在总是在外面跑，看人的本领更上一层楼而且跑销售，对乱七八糟的各种情报掌握得也不少。

“嗯，地下市场，三十块租的，一百块押金，晚上还要还回去。”男人从裤子口袋摸出一包烟，“介意我在这儿抽吗？”

“您随意。”

“你们是好孩子，”男人摆摆手，点上烟，深吸一口，“我一直想来，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她住在这儿。”

“什么？”

烟雾笼罩，游有老爸的二手烟锻炼，这种环境他还有点怀念，老妈已经有快十年不允许老爸在家里抽烟了。

“既然你们是小清的同学，那孩子有多倔，你们应该清楚吧。”

游想了想，确实，是他认识这么多人以来，最油盐不进的一位，只遵循自己的想法，任何劝解都对小清无效。

“她妈妈的伤，她认为是我做的。”

一句话，游梳理通了所有的不合理。

为什么父亲长期不出现，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妻子住在哪家医院，为什么小清宁愿靠着出卖肉体也不愿意依靠家人，因为她不相信将妈妈伤到的父亲。

“谢谢你。”男人对游说。

“为什么谢我？”

“你没问是不是弄伤的。”

看着你的眼睛，我就知道那不是谎言了啊，大叔，别小看小孩子。

“她妈妈的伤……那确实是意外。”

接着，颠覆游和爱认知的事实，慢慢铺开。

当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她是个太容易受伤的人。

男人回忆，他该从哪里开始讲呢？

并不是视力不好或者腿脚不好，而是心里，她太喜欢胡思乱想，任何小事只要进了她的内心，都会被放大放大，像是世界末日一样困扰她很久。

但我喜欢她，或许正是那份忧郁，我迷恋上了她。

我们在一起可不容易，她总以为我是想图财害命，所以表现得像是对抗罪犯一样，只要我稍微接近或者说一两句话，她都很激动。

不过班里的大家都知道她，所以这反倒成了我的机会。

我花了很久，让她相信我，让她觉得我是可以依靠的，让她相信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事都那么糟，至少我喜欢她这件事，就很棒。

……抱歉哈，我之前在辅导班做小学语文老师，说话像写作文那一套，你们凑合着听。

我们在一起，恋爱，结婚，生下了小清，说起来这个名字还是我给起的，明月清风，希望她能像她妈妈一样漂亮。

我抱着小清，看着在床上的她，那一刻，我感觉拥有全世界。

可我没想到，埋在她心里的结一直都没有解开，我只是……我什么都没做到，我甚至没怎么注意这些。

偏执，躁狂，强迫，抑郁，从心理医生那里，我知道了这些个平时只会在电视听到的词。

日子一天天过着，心理病症的表现也一点点显露，无理由的哭泣，突然的暴怒，经常会说一些生死无常之类的话，觉得活着好累，想去另一个世界看看什么的。

每次她做着梦突然醒来，满脸的泪水，我都会抱住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

“没事的，有我，你还有小清，别多想，好吗？”

是我不懂，我觉得生病只能是感冒发烧长瘤子，我没想到心里生病也是这么严重。

那天我记得，我会记得一辈子，是一年前的十月三十一，我们结婚十九周年纪念日。

小清和我商量要给她妈妈一个惊喜，我们买了蛋糕，我们订了高级餐厅的位置，我们买了夜晚游乐园的演出门票，一切都很顺利。

小清下午七点才能放学，而我六点半就下了班，我想先回个家，换身衣服，也让她妈妈有时间打扮漂亮些，时光在我们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痕迹，她的眼角也有了皱纹，虽然不说，但我知道她还是很在意的。

但当我回到家时，一切都变了。

到处是被掀倒的家具，碗碟摔碎了一地，客厅中心燃烧着书和报纸，浓烟四起。

我头皮一炸，发病了，而我恰好不在家。

我唤着她的名字，接了脸盆的水，浇灭了客厅的火。

她坐在窗边，是的，窗边，双腿晃动，半个身子都在外面。

十二楼，这个高度，可以想象跌下去会是怎样的后果。

“慢慢的，我们回来，好吗？”我小心翼翼，我甚至不敢靠近，我怕刺激到她，怕她做了什么傻事。

“爸爸啊，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她笑，虽然时光荏苒，但我看到了年轻的她，不是影子，而是真正年轻的她。

“我们结婚纪念日，19周年，对么。”我一点一点挪着脚步，客厅到阳台的距离现在看上去那么远，仿佛无限。

“爸爸记性真好，我觉得有点累了，我想……可以结束了么？”

“结束，你在说什么……”

“真的很痛苦，心里永远都好多个声音在乱吼，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就连睡着都是这样的声音，我真的受不了了。”她指指脑袋，“这里，受不了。”

我从口袋摸出了请柬，我特意找人做的。

“今天，至少今天，我订了餐厅的位子，最好的位子，邀请我的妻子，庆祝结婚纪念日，能收下吗，这是我……唯一的请求。”

“他们说，从这里跳下去就能解脱，爸爸，你说另一个世界，我们还会相遇吗？”没有回应我，她自顾自说起来。

绝望，我清楚，靠言语已经阻止不了她了，只剩下暴力解救的方式。

“我不想在另一个世界和你相遇，我只想在这里，这个世界，我们过得很幸福，不是吗？”

“下次，下次一个没有这些缺陷的我，一定能再遇到爸爸，然后我们再生下小清，就可以开开心心过一辈子了。”她笑着笑着哭了，泪水流淌，滴落在她的膝盖。

我奔跑，她扶着窗框的手已经在颤抖，再犹豫就来不及了。

“小清？”她喊道。

习惯，让我回头看。

放学回来的小清，呆呆地站在门口。

就是这回头的一瞬，我只摸得到她的指尖。

时间的流淌仿佛变慢了，我看到她身体的坠落，夕阳的倾泻，还有她微动的嘴唇。

那个嘴型，我再熟悉不过了，因为我回家的路上一直在预演，该怎么和她说。

“我爱你。”

下个瞬间，时间恢复它原本的无情，巨大的撞击声，惊叫，还有远处四起的鸟儿。

我望着已经没有声息的她，转身狂奔下楼。

对了，她的名字，和小清一样，去掉偏旁，小青。

（最压抑的几章，这次的拯救不会拖到下一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