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市在死亡。

当这样的念头在像一道闪电一样在杰森的头脑中蹿过的时候，他皱紧了因不安而颤抖的眉头。

当他站在一片泥泞的酒馆前，被暴雨的夜晚所包围，有不少人都被他那身奇异的打扮以及那蓬乱糟糟的络腮胡子所吸引。可无论是经验丰富的扒手，还是手段多端的诈骗犯，刀口舔血的流氓，都自然地远离这个满脸疲惫，却仍旧向外界释放出压力的汉子。

男人明显久经战阵。宽阔厚实的肩膀上背着一把谁也没见过的单手锤。

「老大，我想，」在他身旁，同属「铁岚」的弓兵席德轻声说道，「这一次，是真的没救啦。你永远没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这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杰森用力揉了揉有些疼痛的眼眶，「基拉·法姆维斯特是这次任务的指挥者。如果我们不尝试与他沟通，那一直以来的努力都将化为徒劳。」

会议在两天前结束了。但是，勇者却不知道得了什么严重的热病，被高烧折磨。直到他被蒂西亚安置在医院，症状才开始慢慢好转。

可是，众人的时间也已经不多了。

盖尤恩的卧床不起，很显然给一部分人带来了不安与打击。尤其是城中的居民，一如神父的判断，他们要求基拉开放通商的通道，而许多应召而来的战士也产生了动摇的情绪。暴动一触即发。

紧接着，一切都乱了套。

「王国之矛」与以华莱士为首的商业公会首先为战争的筹备而失去了理智。最起码，在杰森看来是这样，而现在杰森已对他们不抱期望了——说要回国寻找帮助，只把队伍留在镇上。杰森并不傻，爱莉儿这样的行为暗示了什么，杰森很清楚。如果队员死在小镇，毫无疑问可以洗脱华莱士几人临阵脱逃的罪责。

于是，在圆桌会议上众人所承诺的内容，全都成了空。

「神乐」几乎独揽大权。不得不说，虽然里维尔的许多行为举止都令杰森相当不齿，但只有他对于管理现在城镇的状况做的非常完美，让人挑不出毛病。

至于勇者军的「神父」以及尚未会面的「大罪」……

杰森拨开身边的人，径直走向酒馆深处。基拉就站在那群酒鬼之间，抱着胳膊，不发一语地望着杰森，像是从一开始就在等他。

看到基拉的样子，杰森轻轻叹出一口气。

基拉会长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变了很多。

倒不如直说，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不修边幅的酒鬼。

他的衣服似乎有好几天没更换过了。衣饰精美奢华，又因为长期穿着而破烂不堪。在海量的酒精面前，那满身结实的肌肉也成了摆设——仿佛只要有轻轻一推的力气，基拉的身体就会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撞翻在他身旁的几个酒鬼。

「见鬼。法姆维斯特，」杰森开口质问道，「这里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法姆维斯特只是将又一杯烈酒灌进腹中，用浑浊不清的眼眸瞥一眼杰森，继续又个身边的酒友用南方丘陵的方言粗鲁地谩骂了几句。

杰森摇了摇头，忍住一拳揍过去的冲动。他回忆起最初结实这个战士时的情景。那是在东大陆，诺兰平原，这个男人还是一名军团长的时候，是怎样挥舞着宽刃的巨剑将胆敢侵犯王国领地的敌人们的身体一具具撕裂。

他回忆起跨坐在马背上的那位意气风发的基拉，他的身影逐渐与面前的这个过度酗酒的男人重叠在一起，这痛苦、愤怒和难以名状的失望使他几乎不能自已。

「你究竟是怎么了？」

「她走了。」

「你在说什么？……她又是谁？」

基拉抬起躲藏在乱发下发红的眼眶，「滚开，别烦我。」

这一刻他的声音如此苍凉，仿佛他的力气和生命的活力也被这句话抽走了。这让杰森楞在了原地。

「她走了，杰森……萝拉，那个让人心疼的女孩，」这一次，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看不到吗？这座城市在死亡，杰森。」

「法姆维斯特……」

「不仅是热病的原因。」

那张忧郁的脸紧紧地皱成一团，「我怀疑有什么人在这座城镇中散布令人发疯的病毒，杰森。或许英雄级的战士感受不到什么。但我感受地很清楚……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脑袋……啊！」

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看到杰森诧异的眼神:

「你在说什么？什么意思？你是说，病毒？」

可惜，杰森感觉不到任何异常。

「你不过是喝醉了，伙计。」

「不，不不……我很清楚。」

基拉跌跌撞撞地推开挤在他身边，醉生梦死的年轻人们，向着冰冷暴雨下浑浊不清的午夜一脚浅一脚深地走过去，「这座城市正在死亡，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哼，你以为把那些蠢货们召集在一起就能做出什么名堂了吗？我告诉你，想都别想！你想象地太轻松了，杰森·麦德文，而胜利往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无论会不会有神乐和大罪来搅局，我们都会一败涂地！黑暗就要来了，而我什么也守护不了。」

基拉推开了酒馆的门，任由冷冽刺骨的大雨击打在自己身上。他转过头定定地凝视着杰森的时候，这才终于意识到他究竟有多疲惫。

从外表看起来，他的耐力，力量与敏捷仍旧不减分毫，然而他仿佛是一夜之间老了，又老又累，就像一只已经被什么东西逼到极限，走投无路的饿狼。他的眼窝深陷，头发也染上了一抹显眼的灰白。

他在背负着什么东西，并对身边的人保密。

「告诉我，守护光明的代价。」

听见杰森的话，他明显愣了一拍。

「不，不……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手我的烂摊子的，这不是我的战斗。」他用抽噎一样的声音说道，「这不再是我的战斗了。」

「这是你的战争，法姆维斯特！」杰森不由自主地怒吼起来，「战火不会在这里止步，邪恶因每次的胜利不断壮大。如果按照你的意思，法姆维斯特，我们只会袖手旁观。」

基拉愣了一拍。

「我知道你应该发现了什么，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杰森接着说道，「按照你的说法，难道我们会躲在城墙内，远离光明度过余生，让黑暗降临吗？！」

「我们难道不是这世界的一份子吗？告诉我，法姆维斯特，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坐视黑暗一步步壮大？」

基拉凝视着杰森的眼睛，似乎是想通了什么。

「现在告诉我。你说这座城市正在死亡，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侍女……萝拉，」基拉回忆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她怀上了我的孩子。」

「见鬼，」杰森猜不到他的意思，「贵族和平民禁止通婚，你是知道这一点的，法姆维斯特，你……」

「这些都不是我要讲的！」

杰森因基拉愤恨而又悲伤的声音停下了动作。

「她变成了一个奇怪的东西……怪物！我、我把她杀了。」

杰森后退了两步，掩盖眼睛里的动摇，「你犯罪了。」

他说不清楚自己该怎么做。

这该死的酒精竟然有这种力量，将那个曾为王国奔走，与杰森并肩作战的老朋友变成了这样一个令人不齿的恶徒、恶棍！杰森想着他所失去的这些东西，将一声悲叹咽回喉咙。

「不！杰森，你必须听我说。相信我，」然而基拉的声音却异常坚定，充满了清醒之人才能拥有的力量，「我很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有什么东西占据了那个女孩的身体，把她变成了一个怪物。」

「什么？你在装醉吗？」

「没错。杰森，打我。」

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杰森不知所措。但很快，他就知道了基拉的用意。

「把我打晕以后，带我去你和瑞文他们的谈话地点。让那些人跟丢这件事，你应该办得到吧？」

「你是说……」

「你猜的不错。杰森，我们被监视了。」

「被谁？冰雷枪，大罪？还是……」

「都不是。」

基拉握紧拳头，不顾鹿皮鞋踩踏在泥泞不堪的地面溅起的脏水，挥拳打向杰森。相对的，猜到他意思的麦德文也同样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化解他的直拳。

「你打算告诉我什么？」

「勇者军第零号骑士团副团长，神父，以及那个从未露面的大罪。他们搞不好都会对我们产生威胁。」基拉后撤脚步，躲开杰森的刺拳，「里维尔知不知道情况我不清楚，但王国之矛在监视我。蒂西亚对此三缄其口。杰森，有什么东西已经来了，躲在黑暗中，它的眼睛正牢牢地盯视着我们。」

「这是什么意思？法姆维斯特，你知道了什么？」

「暴风雨要来了，杰森，」基拉说道，「我想，大罪在暗中做的事情一定有其目的，还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调查一下——关于城镇中居民失踪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基拉主动撞向杰森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