堤上距离均匀地栽着柳树，在一棵又一棵的柳树走到我们身后去的过程里，眼前的景象逐渐变得陌生起来。很远了，在我的记忆里，这个方向与距离最终会指向的地点只有一处——最初与月牙相遇的废屋。
月牙在一棵柳树前停顿，转过脸看向我，她的视线几乎是与鼻息一起贴在我的脸上的。我大概能推断出这棵树的特别之处，想到这里我不免地也有些愧疚，在将月牙埋葬进城几年后我就没再回来看她，甚至连她的长眠之所的详细位置都渐渐遗忘了。这恐怕就是她与我们相认时那份不安的来源，如果自己不再被需要…
在我的想法继续推进前，月牙就再次迈起步子，速度不减反增，似乎曾经的长眠之处对她而言并没有特别的意义，毕竟她现在回来了，我一定会给她新的容身之处的。
我们一直走，走过了最后一片田，走到了通向山野的小径，途中没再能见到废屋的影子，想必多年前就被拆掉了。山脚下的植物即使在冬日也不显凋敝，它们的生命是那样的旺盛，即使正处于休眠也能通过数量硬生生地让上方洒下的亮光转为影绰。
月牙终于停下了脚步，但是却不是因体力不支，更像是面对着某种巨大的威压而出于本能无法向前，她看向我，似乎这里就是她需要我来的地方了。
我抬起头，看向被树木包夹的铺着松针与发黄的阔叶的小径，它沿着山势左右扭动，最终消失在一簇树木中。这条山道只有护林人和要采野菌的人才会走，我也是在很小的时候被大人带着采过两次蘑菇。当时的情景究竟如何大都忘了，只记得这条路相当难走，而且可以一直通到很深的地方，小时候体力不如成人，只走了一段就开始觉得累了，加上采蘑菇季节对了就不需要进深山，我这条小径的情况的掌握相当有限。
“虽然衣服已经脏成这样硬要爬也行，但我的体力不知道撑不撑得住，而且…”将视线从小径上收回，我与月牙对视，“我本来就不像你那么灵活，现在还带了伤，冬天天黑又早，硬是上山下来的时候可就难办了。”
月牙似懂非懂地盯了我一会，见我迟迟没有动作就将我的胳膊放开，就地坐下仰起脸看我。
“特地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还不让人走可饶了我吧。”口上这么说着，我摇了摇头。
无论如何，至少考察一下附近的状况，如果月牙复生跟这座山有关，附近应该能够看到某种异象。真是失策了，肉体凡胎的我对于这方面的感知能力几乎为零，要是洛华在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察觉到什么。
不，仔细想想就连月牙本身的气息洛华都没能感觉到异样，赋予她生命的更强大的存在想必更难发觉吧。
小径的尽头，树木被什么东西略微拨动了，从中绕出了一只黄鼠狼。按理来说现在还不到它们的活动时间，更何况再如何胆大的黄鼠狼也不会在日间于并非毫无人迹的区域大摇大摆地晃荡。
黄鼠狼停了下来双腿直立站起，用黑黝黝的眼睛打量了我片刻，然后就敏捷地蹿下山径直来到了我的面前，不得不承认这样反常的情况反而让我吓得不轻，生怕它携带了狂犬病。好在当那只黄鼠狼很快就主动打消了我的不安，它两腿直立着，身上发出白色的光，接着就像月牙冒出耳朵和尾巴时那样，径自化出了人形。
踩着人字拖，穿着宽松衣物，鼻梁架着墨镜顶着一头蓬乱头发的壮年大叔。
“现在最好别进山里。”没等我开口，名为赵戊子的黄仙就先表明了意图，“虽然能理解你想回来看看的心情，但出于安全考虑这段时间不要接近这里。”
在我追问之前，戊子叔用自己的问题将我想说的话堵了回去。
“你有没有看见什么异常的东西？或者说接近这里的时候身体有没有奇怪的感觉？”
“没…”我回过头看了看仍旧抬着脸看我的月牙，她似乎并不在意戊子叔的存在，之前也一直没有专门去注意晓，简直就像眼中只有我和洛华一样，“到底怎么了？”
再看向戊子叔的时候，他的眉头已经紧紧蹙起。
“孩子，你身后有什么？”
“……！”
戊子叔的话像一把榔头重重锤在我的胸口，明明之前连晓都察觉到了月牙的存在，现在明显更强更有经验的戊子叔却不知道她在那，这很可能意味着月牙所携带的某种力量一直在对特定的人群进行认知阻断，这是有意识的行为吗，这么做的原因又到底是…
“没有，只是稍微听到点声音，好像听错了。”无论如何，我不能把月牙的存在暴露出去，如果是钱伯我还能完全信任，但戊子叔…虽然在洛华的印象里十分正面，但我和他接触还不够。
“是吗。”戊子叔这么念了一句，若有所思地停顿了一会，“如果真的有异常，希望你及时告诉我。”
“从除夕开始，我就感觉自身的灵力在增长，虽然很缓慢，但是两周下来累积的量并不小，最开始还以为是自身产生了突破，但在发现其他人也出现了相同情况时，我们就知道事情不对了。”戊子叔终于向我解释起事件的状况，“今天早上开始，我们取得的灵力开始回流，流失的速度很稳定，指向就是这座山，这就是我今天早起上来调查的原因。”
“那，有什么发现吗？”听了戊子叔的解释，我稍微有些紧张了。
戊子叔摇了摇头，说到：“没有妖物的气息，也没有猛兽。这次问题可大可小，也许是灵脉变动溢散了灵力，现在正要重新聚回去，这就是正常的。但要是是某种凶兽要突破封印，这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封印？”
“是，封印并非总是有形，也不是总在传说中流传。之所以要对妖物进行封印，要么是因为它是没有开智的凶兽又过于强大无法杀死，要么是因为要让已经开智的妖好好反省自己的罪过，当然，为了把妖保护起来而封印的情况也有。”
“保护？”前两种状况还比较好理解，但保护一说却让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有些妖生来就要为害世间，但若它本性不坏，就会有人愿意将它封起以免被伐灭。”
“这是什么道理…”
“就像人体冷藏一样，如果将来能提供足够多的养料让它们通过正常途径活下去，就可以解开封印。”戊子叔解释道。
啊，的确是这样，因为患上现代医疗技术暂时不足以治愈的疾病而选择冷藏的人虽然不多但确实是有，当时这项法案的通过也是备受争议，无论如何，至少能够期待它会带来一个好的结果。将妖怪封印，在将来建成和联合一样的社会时再解封，那时候它们就能通过一般的工作获取灵力而不用害人，就像血族跟给养官的关系一样。
“问题就在于，封印的期限有长有短，而且跟宇宙航行在冷藏舱待久的船员会得低温休眠症一样，被长期封印的妖怪也会患上相应的疾病。”
戊子叔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还多，我原本以为长期定居乡下的他不会有途径接触到那些高新技术有关的信息。
戊子叔停下来看我，以确认我是否在听他说话，在我点过头之后才继续说下去：“通俗一点就是起床气，但实际上的状态比那要复杂得多。”
“虽然用自身温和性情自制的例子也有，但大多数妖怪会因为长期拘禁和饥饿发狂，这时候就不得不进行制压。而且，无论最初接受封印时心境如何，在封印期间妖几乎都会尝试挣脱，在这个过程里偶尔会产生成功将灵力送出封印的情况。”
“你一定想问把灵力放出去意味着什么吧。”
戊子叔说到这里，神情变得严峻。
“病毒没法产生化学能，它入侵所需的势能在组装时就储存在结构里了。封印也是一样，它像一个弹簧，你从里往外推，它就会把你往里面挤。如果你的灵力能溢出，就说明你比弹簧更强，封印借助的是结印者自己预留的力量，如果结印者较弱或是妖物太强，就需要利用灵脉，你应该明白我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情况也可能是极强的妖物要突破封印导致的吗…”
戊子叔点头。我想不通这样一个偏远的小镇怎么会封印着那样的怪物，要是果真是那种情况，我们究竟该如何应对…
“也不用太担心，一般那种强大妖物都会有所记载，我们这里的古文献里则没有那种东西，虽然的确有秘密进行封印的，但那是极少数。另外，要是真打起来，即使有千年道行状态不佳一样能被我们收拾了。”
“千年道行也…！”没记错的话戊子叔连人形都不能一直保持，他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过于字负了。
“更何况千年道行听起来气派实际上却真是凤毛麟角，我们这的常仙说不定比封印里的妖怪还资历深呢。”戊子叔点了点头，说，“当然，如果只是灵脉变动当然最好，虽然灵力一样要被收回去但至少不会有人受伤。”
按理来说，戊子叔的这番话应该让我安心，但我却反而紧张起来。
“灵力会被收走？”
戊子叔看着我，眼睛微微眯起。然后，他把手送进宽松的衣袖，从里面拿出一张符，往腰带上一划，取出来一只葫芦。
“就算把水从河里打进碗里，它也有一天要蒸干的，该走的留不住。”戊子叔的眼睛垂了片刻，然后与我对视着，把葫芦递到我手上，“现在条件好了，你还能加一层保鲜膜。”
“记住，别随便上山，天黑前回镇里。”
话音落后，戊子叔化出原形走开了，只留下我和仍旧坐在身后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