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经历了昨晚的事，眼前的困难就已经暂时全部越了过去，但事实证明那样的想法根本就是奢望。从我接到那只螺丝钉成为调停人开始，平凡的生活就已注定与我无缘。

没过几天杜忍冬就来到了店里，如同约定的那样带洛华前去与国强团会面的秘密地点。

我当然不可能被允许陪同，也就是这时我才第一次体会到我之前将自己孤身暴露在危险之中时洛华的感受。我当然相信她的实力，也相信杜忍冬会履行承诺保护好洛华的安危，但该感到的不安仍旧难以放下。

不过要是仅仅只是这种程度，我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焦虑得让人间居早早歇业——

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就在午休时将洛华送离后不久，我就接到了梅泠泠的通讯。

“可能会造成世界性影响的大灾害要发生了…”

光是语句本身陈诉的信息，就已经足够让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尽管它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想让信息表述得尽量清晰，但带着哭腔的语气还是暴露了它的软弱。梅泠泠的确不算坚强，我已经数不清自己在任务中受过多少次伤了，但我清楚地记得每次受伤都会听到它的呜咽。这种孩子一样的表现让人不禁担心身为上位文明观察员的它是否真的可靠，虽然它已经用大量实际的行动打消了我的疑虑，但眼下发生的事情显然已经远远超出了它的能力范围，我能感受得到。

“说不定会害得你们遭受难以承受的损失，梅泠泠也会被处分掉。”这是它对将要到来的重大事件的定性。

“难以承受的损失”大概就是字面的意思，但“被处分掉”恐怕指向的是最为苛重的刑罚。

“先冷静一下。是国强团有什么动作了吗？”我问。

硬要说的话，上位文明对于这样一个激进组织的态度相对中立，国强团的存在威胁到了社会的稳定，同时也让更多的注意力被从人与妖的矛盾调转，这的确是违背煤精的原则的。但是，仅仅只是这样的程度大概还没法构成它们参与干涉的理由，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在我自发地涉入Webber的事件时梅泠泠也不会那样纠结，最后以让我接下菲多菲尔这个烫手山芋为要价为我提供必要的情报了。

只是，这样一个激进组织在相继于各处引发暴力事件后又突兀地陷入沉寂，最上层的幕后黑手到现在也没有浮出水面，说不定的确会转化成无法忽视的威胁。

“不是的，是比那可怕得多的东西。触发紧急预案的异常现象已经在出现了，这极有可能是巨大灾害的前兆，原本只是存在于理论模型中通过推演得出的低频事件，而且因为时间久远权重已经被下调到相当低的水平…”

“具体而言是什么？”我问。

梅泠泠沉默了一会，然后，大量与第二季联合有关的资料在我的眼前铺开。从那片土地上古时期血族的远祖与被称作“近神一代”的后人展开的天昏地暗的决战开始，一直到第一季联合时期的分分合合。

很早以前，我还和晓偶然谈到了这个血族与人类共生的新兴国家，没想到它竟然会以这种形式再次进入我的视野。

近神的血族死在先祖手下，而先祖也陷入没有终点的长眠。先祖陨落之处不断地吸收着生灵的血气，将大陆的南方变为了生灵无法涉足的死亡之地——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却未曾料到居然确有其事。

仔细想想，诸多的神话传说都已经被我亲身了解到了背后的真相，原本传说就是符号化的事件，它们的背后往往有一定的合理性，第二季联合的南部因为难以生存的极端气候直到现在都没有充分开发的生命禁区也的确是事实。

“用最精简的方式说明，即是联合后时期被家族放逐的血族找到了先祖所在之处，并得到了远祖的力量，反社会人格极可能致使他将这股力量用于不当的方向。这个个体在地下长期潜伏并通过先祖的遗迹避开了我们的一切探测手段，直到今天我们才观测到微量的能量异常，他至今为止所获取的资源与发展时间是非常可观的，极有可能已经发展为无法忽视的威胁。”

那就是在第一季联合瓦解，第二季联合还未建立时的事了…始作俑者已经是有历史级别的血族了吗。在梅泠泠继续说明之前，我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一直有个疑惑，为什么无论在哪里都会有上古时期的文明或是某种力量远远胜过现在的说法？断层式的跌落未免也太具戏剧性了吧。”

“这是有合理的解释的。还记得弑逆吗？上古时期的那起泄漏事故影响非常深远，而你们居住的生态维持系统以维护平衡为最根本的法则，一旦平衡受到严重的破坏，过强的力量就会受到调整，一直到仅凭个体无法影响系统的演化进程为止。血族力量的退缩当然有系统调节的部分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它们能够挑战法则的两代在可怕的内耗中自我毁灭。”

梅泠泠回答。

“当时我们对那一事件和血族的发展抱有极高的关注，大量的资料连同推演数据一同并入了资料库之中，甚至还专门制定了紧急预案。虽然在那之后长期没有异象出现，潜在灾害的权重也屡屡被下调直到被归入低频事件，但紧急预案的相关机制直到数万年后的今天都有留存。你们的生态维持系统已经在极长的历史时间里没有活跃过，很可能已经进入休眠状态，在这种情况下系统的监察意识是不可能具有修正平衡的机能的，即便它在检测到危险后紧急上线，你们也一定已经遭到了相当巨大的伤害。”

视线在面前的全息资料上来回流转，大量的历史文献实在让我难以消化，我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紧急预案指的是？”

“改变发展走向的武力并不是只有你们的生态维持系统才有。”梅泠泠回答，“在认定系统已经进入休眠后，深空站点曾经在柯伊伯带停泊数十个世纪，在那样的距离可以直接对地表进行轰炸。”

“我们对你们居住的系统最详尽的认知大多都是那时的极近距离观测得到的，在确认系统具有足以摧毁卫星的超轨道防御手段后，我们就停止了对深层的主动探测。在血族先祖于观测中始终保持无意识休眠而没有任何觉醒迹象的情况下，我们为避免触发系统的反击而放弃打击计划，在你们的文明具备空间技术后站点也撤离到柯伊伯带之外。”

“这就是初代的紧急预案，在站点从直接打击距离转移到跨视距打击距离后就宣告废弃。”

“等等。”我突然又有了一个疑问，“在我最开始镇压夕的时候，你不是申请过什么轨道轰炸一样的东西吗？你就不担心会触发地球的什么反应？”

“你是指正电子轰击吗？的确，初代紧急预案计划使用的也是这个，但我们毕竟是科研站点，正电子轰击本身只是科研用手段而不具有足够的射程，在我们脱离柯伊伯带后就只能通过模拟路径武器的方法让能量束进入高维度以延长打击距离。这样做需要消耗的时间和能量都更多，而且因为站点与太阳的距离被拉长，我们每月获取的能量也不像几千年前那样充裕，现在安全范围内的最大输出仅仅只能覆盖半径一公里内的区域，威力也只有闪电风暴一类的气象灾害的程度，连对地形的破坏都十分有限。”

梅泠泠的解释中出现了一些我无法理解的概念，虽然还是很在意但现在显然不是去纠结那些东西的时候。

“既然初代紧急预案失败了，它的补充是什么？”

“逆转录病毒。”梅泠泠说出了这个连我都已经熟悉起来的名词，“只要将以第二阶段时的妖怪为蓝本制作的普适性传染物释放在大气中，就会将因为突变而威胁到系统稳定的个体修正到当时的平均水平，那时的妖怪和现代的妖怪在身体能力上已经相当接近，不同的只是侵略性的强弱。虽然现在逆转录病毒已经被赋予了新的意义，但它被制造的初衷是为了消灭超个体。要是之前释放了逆转录病毒，你们就不会面临灾害的威胁了。”

“让我捋捋…”

我稍稍思考了片刻，将至今为止的信息大概消化好以后，便接着问了下去：

“可是如果那个潜在的威胁一直躲在地下的话，就算投放了逆转录病毒也不一定能够对他造成影响吧，毕竟就连你们的观测手段都能避开，想要阻断病毒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当然不会那么简单，既然我们完全清楚目标所在的区域，只要对那里加大投放剂量而避免过多的病毒进入大气环流即可，这种变化看似剧烈但并不会破坏系统的平衡，自然也不会引起戒备。”梅泠泠说道，“但即便如此，还是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指出了逆转录病毒方案的不可控性以及在你们的文明已经具有自决能力的背景下释放病毒在伦理道德上的缺陷。再加上那时空间站已经从柯伊伯带撤离，此后对地球的干涉将会面临越来越大的花费与滞后性。”

“所以他提出通过联系的方法让我们在你们的帮助下自己解决问题，是吗？”我向梅泠泠确认道。

合作还是释放病毒，这是我在初次接触上位文明时面对的两个选项，我现在才知道在这个分支背后居然有这么深厚的渊源。

梅泠泠对我的推论作出肯定。

“提出调停人这一概念的是深空站点前任站长，它是第一个诞生的序号首位为‘7’的个体，也是‘7’的一代中最为杰出的成员之一。虽然它的结局是因为违抗上级下达的主动研究指令而被处分，但它的自我牺牲也让决策层重新考虑了调停人方案的可行性。从那时候起，与监护文明间的联系开始逐渐建立。”

换句话说，那位站长是拯救了地球的英雄吧。想到这里，我的心中不由得涌现出一股敬意。

“但是，梅泠泠作为‘8’为首的第一位，却什么都没有做好，别说面对紧急预案失效束手无策，就连自己的搭档都保护不好…”

一时之间，我竟然真的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语言来安慰这个冒失鬼，只得用新的话题来分散它的注意。

“没记错的话，你的代号是8658823824？”

“呜…你还记得，谢谢！”

在我的好记性为它带去正面的心情后，我也进一步询问其与它代号相关的信息。

“这个跟电话号码一样的代号真的没问题吗？总感觉你们内部称呼起来会很麻烦…而且你说自己是‘8’开头的第一位，难道说你们的代号不是单纯表示第几位的编码吗？”

听了我的一连串问题后，梅泠泠先是解释说它们对数字的感知远比我们要敏感得多，接下来又详细地向我解释它们每个个体的代码究竟要如何阅读。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站长应该有和你提过，对煤精而言‘死亡’的概念并不存在，我们经历的仅仅只是认知的重置和优化，因此，我们代号的第一位代表的是已经重置的次数。我们站点里只有我是‘8’的一代，包括站长在内的其他人都是‘7’。在小时候我有问过站长我们第一位最小是谁，但它一直都不愿意与我谈论这方面的事情，我缠了它很久也仅仅只说了煤精当中第一位最小是‘4’。”

这么看来，太阳系里的这些研究员还相当年轻呢。

“另外，你应该还记得我的代号里面有一个下划线吧。”

“嗯，那个下划线也有特定含义吗？”

“不是的，下划线前是身份信息，8658-823824，第一位是我的重置次数，‘658’是我生涯最初服役的站点代号。我出生时就已经在这里，所以就用了‘658’。”

原来如此。

“那下划线后面呢？”

“下划线后表示的是预编入特质，梅泠泠享有两种预编入特质，虽然没法直接和你能够理解的人格品质一一对应，但是‘823’和‘824’常常出现在承接与文明交流工作的个体中。”

莫名感觉像机器一样…虽然有些好奇它们至多可以承接多少“预编入特质”，但眼下还不是关心那些事情的时候。

“我大致了解了。”

“那么，就顺着前任站长开辟的道路走下去吧，作为调停人，我会尽全力配合你们的指示。在被你们抓住的那晚我就做好觉悟了。”

“当然，这次无论如何都靠谱一点，毕竟关系到的已经不是我一人的安危。我不会让地球有事，也不会允许你被处分掉的。”

擅自说了一些帅气的话扎实自己的决心后，我又向梅泠泠问了一个问题。

“说起来，你们之前提到我被选中是因为拥有‘纽带’的力量，这点我自己也有了一些实感。不过，在你们眼里，我仍旧是被当成普通人选择的吗？”

梅泠泠沉默了一会。

“嗯，站长说过贫穷又没有地位的人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作为调停人可以规避不必要的风险。”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还真是过分的解释啊，这种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