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子的礼让中，罗宾首先进入祈祷室。

周边几十公里之内，只有梅菲开拓园有建立教堂，按理来说，教会也要考虑成本的问题，在开拓园或者小镇达到一定程度的人口密度之后才会兴建一座教堂。

二十年之内发展起来的开拓园一般达不到这个人口数量。

只有梅菲开拓园是个例外，尽管规模面积连开拓小镇都算不上，但在开拓园的东南角确确实实有一座智慧神的教堂。

据说是梅菲的当代家主自费修建的。

将梅菲家主目前已不再居住的庄园和自己家进行比较之后，罗宾放弃了和有钱人较量的想法，他扶着产自南方无尽之海，以隔音效果著称的整块灰岩构成的墙壁走进小教堂。

“人类的愿望很简单。”

祈祷室没有那么多规矩，教堂也没有那么多规矩。无论外表的造型是豪华还是简谱，千百年以来，自人类拥有文明开始，教堂的规矩永远只有一个——

敬畏。这还是神官的要求，而非神明。

只有神像，还有一副桌椅。

和赛格巴鲁大教堂别无二致的祈祷室让罗宾很快平复心境，坐下，低头，然后如同自言自语一样开始说着自己的苦恼。

“希望得到精神的擢升，希望自己的坚持能够得到他人的认可，希望创世者赠与的血与魂能够一代代薪火相传下去。

子嗣。

这是传承中最重要的一环。

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成长，能够继承自己的理念和力量，但是却又不想让他们继承，万一他们有渴望成为的人怎么办。

我在思考，但没有答案。

庄园已经越来越安全，几乎不需要我的帮忙，家里的闲钱也很多，足够我的妻子与孩子平平安安的长大，也许这就是奢侈的烦恼，正因为我的选择过多，才会难以抉择。

我……我该怎么办？”

【这是幼子的愿望，诚然，确实。】

超越人智的光辉之声自耳边响起。

来自神像之上，那伟大的光不断变换。

如同有形有质之物倾泻在罗宾的头顶，抚慰他的疲惫的精神，给予他更广阔的视界，超出了时间和时代的局限。

曾经也能听到神明的回音，但如今天这样，被神明看顾还是第一次。

不过，不需要惊慌失措，内心出乎意料的平静，光的温暖抚慰着灵魂，让思路更加清晰，却抚平了动摇和恐慌。

罗宾在光中看到了很多，他无法理解其中每一幅画面的含义，不知道神明所阐释的视界究竟在讲述怎样的故事。

他只能理解一个词，神明一幕幕历史，不断重复的那个人言。

选择。人类的选择。

无论有多少种可能，人类只能确定一种未来。

【罗宾，这是幼子的愿望，让种族的延续，火种的延烧，文明的不断绝，在物品上，在历史上，在大地上刻下自己的符号，证明人类曾经来过。】

神明缓缓用语言讲述，有关人类的历史与未来。

每个字词细细研磨，明明只是通用语的发音，却似有亿万字的长篇大论在文字之后罗列，阐释，讲述。

罗宾停下想要继续探索的想法，那并非人类应当去触摸的伟大思想，他明白。

正如神明细致的讲解，仅仅明白其中的表层意义，已经足够与全知的伟大者进行初步交流。

并且，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这……正是。”他在思考过后，回答道。

人类本质的愿望，并不伟大，与野兽和怪物之间并无区别。

终究是，想留下些什么。无论是基因还是书卷，本能还是思想，都一样，都是父辈希望传承下来的，珍贵的宝物。

【那么，你的愿望呢？】

“我，我的？”

罗宾依旧在祈祷室中，保持低头的坐姿，他一时间不太清楚神明的意思。

不。

他是明白的。

就像脸上挂着浅淡笑容的家庭教师所说：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你的愿望是什么？】

——你本应该清楚。

——不，应该说，你其实非常清楚。

——在为了友人，为了国家，为了人类，为了妻子，为了孩子，为了旁人，为了领民，为了无关紧要的路人，已经用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多力气，耗费了大半生。

——现在一切都步入正轨，一切都在想着平安与美好发展，一切已经不需要你来帮忙。

——你老了，但同样，你又有时间回忆起自己的愿望。

——你终于可以，为了自己，成为一个英雄……

成为英雄，这是，罗宾·托斯卡纳，此人幼时、青年、老年，持续一生的幼稚愿望。

【这并不可耻。】

光芒的声音宛如天光破云，打透了他那点微茫的，肮脏的，局促的小心思。

迫不得已，被逼无奈，大势所趋——他所能做出的种种掩盖，借口，在光芒之下瞬息剥落，只剩下他自己**裸的心愿。

但是神明并未对他唾骂，反而，赞同？

【毋庸置疑，你的所想，你的愿望绝非丑陋之恶事，向往着伟大乃是黄金灵魂的基本，挺起胸膛来，你应得为自己的决意而骄傲。】

“可是，我的孩子，我的妻子，我的领民，他们不会因我的决意而欢喜……那么，我的选择真的是正确的吗？”

罗宾的提问，更像是在像自己发问，质问自己的内心。

“如果我选择死亡——”

是的，这位老骑士的愿望必然是以死亡为终局——

——无法修改，也没有变更的余地，倒不如说，这个悲惨的结局反而是最大的目的。

“——那些我爱的人，爱我的人必然会哭泣，这依旧能称之为正确吗？”

他问道。眉头紧锁。

【并非正义，然……】

随着神明的话语，更多的视界向罗宾开放，绽落，让时间回到过往的那一段历史。

【……你有资格成为，自认为正确。】

那时的罗宾还留着长发，不需要任何漂亮的帽子或头盔，映射着太阳光的金发就是最好的装饰。

那时他只是一个刚刚被册封的，只有武艺值得称赞愣头青骑士。

没有需要守护的领民，没有需要保卫的公主，没有可爱的儿女。

只有他的马，沃比，还有一杆枪，一面旗，一柄剑，一张盾，都是平平无奇的品质。

哦，还有远方，无边无际的魔物之潮。

四十六年前，维内里老王病逝，新王尚未熟悉身为王的职责。秋季围猎并不彻底，造成冬季黑潮前所未有的严重。

前沿两百六十七个开拓园面临直接冲击，领民来不及撤退，于是在大军集结之前，就在附近的王立黑棘花骑士团全体出动，最先顶上。

罗宾调转马头，向着彼方黑压压的一片怪物，提枪，持盾，与战友一同冲锋冲锋。

——如同本能一般。

那时骑士团中弥漫的气氛并非是悲壮或牺牲……罗宾至今记得，团长向自己交代任务又或者是后事的时候，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或者说，期待。

希望迎来挑战，希望为了这个时代，为了这个国家做到些什么，希望坚强美丽的活着，希望干净伟大的死去。

心脏像是要涨破胸腔一样跳出来，罗宾用持盾的手紧紧将其压住，咬紧牙关不让自己笑出来，冲锋，冲锋！

马蹄声。

喊杀声。

咆哮声

战旗猎猎风声。

百人的骑士团第一支队，如同撕裂黑暗的利剑，刺穿那被魔物覆盖的大地！

用枪尖刺中那头岩石巨魔的眼睛的瞬间，山丘、草地、怪物、战友，一切事物都如同朝雾般轻易破碎，消散。

罗宾在迷茫中，放缓马匹的速度，还在寻找敌人和战友，半响之后才讷讷意识到这只是神明给予的视界。

“我……我好像懂了。”他垂下枪尖，低下头，不知何时又回到祈祷室，眼前马的鬃毛也变成了那张木桌的桌面。

没有血腥和恶臭的味道，也没有战场的声音。很安静，很干净。

“我应该，大概懂得我自己的愿望是什么了。”

【那么，前往无尽之海的时间废墟吧。如你所愿，如你所选。】

“……”

【无妨，神明应该做的是给予人选择而非代人抉择。但，今日不同，今世不同，时代将要过去，时间废墟是给予英雄最后的归宿，即使被怨恨，我也会给予最令人类满意的未来——此乃智慧神海顿之建言，抱怨也好，抗议也罢，这都是最后的残响了。】

“时代？”突然提起来无关的话题，让罗宾有些不明所以。

【诸神即将远去，不再归还；人类的血与魂代代劣化，不复纯净。未来终有一日，人类的子嗣将会丑陋如曾经的敌人，那是悲怆的时代，悲剧的时代。不如，就像，就将，英雄葬在美梦的结尾，于死亡的永眠中回忆往昔的荣光。】

“……”

【于是，我必出此言，无尽之海的时间废墟，是赠与英雄的最后归宿，是无泪的英雄的终章。】

“最后，还是要人类来选择是否接受？”

【虽然我依然知晓，这超出规则的建言宛如命令。但，那是，必然，最后的礼物已经给出，以后，就将是人类的时代了。】

罗宾笑了。

神明的建言，可是连反抗都几乎没有，比皇帝的命令更让人心悦诚服的语言。

这样说来，确实也与命令无异了。

那么，这方面就不需再提。只问——

“我这样，浑浑噩噩活过一生的小角色，也能成为英雄吗？”

【只要你想，只要你愿意践行自己的愿望。】

“……如果我把这些话向外说，会引起很糟糕的社会变动吧，啊呀该死，为什么冕下要告诉我这些波澜壮阔的东西？我只是个小人物啊。”

罗宾抱着头蜷缩在椅子上，他想要咆哮，但是没有理由能让他去做，那口憋闷的气就堵在喉咙中，无论如何都穿不上来。

手掌不受控制的剧烈发抖，是兴奋还是胆怯，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自己的已经得到答案。

【你会的，你不会的，我已预见了未来。】

【英雄，罗宾·托斯卡纳】

星空神国之上，那位全知全能的伟大者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