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在这里见面？为什么不回家？”

少女蹙着眉头对同伴抱怨，在碎石小路上小步走着。

她身上的十二单唐衣上，一株完整红梅在纯白的表衣上一枝独秀，平面的刺绣如同活生生的梅树，随着她的步伐，蔓延生长。

五衣串起华彩的颜色，在袖口和领口参差显出，更彰显了十二单的奢华质感。

长褂拖地，看起来不适合这种碎石小径上行走。

这并非因为少女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千金小姐，真正的原因……很简单，这是制服。

时间管理局下属四座之一，刻时官，制式服装就是十二单。

“因为我不该回去，在时空管理局的记录中，我是永久缺位之人，既然自己选择缺位，就不该留恋过往，将自己的坚持贯彻到底——大概是这样吧。”

少年和少女并排走着，与一直低头看着自己手的少女不同，他抬头仰望无尽的璀璨星空。

没错，这里不是人世的夜空，这里乃是高悬世外，旁观无数星辰、命运、世界，缘起缘灭之处。

时空管理局，外郊。

超新星、白矮星、红巨星，实质的，实际的，真实的星辰幻变，在肉眼的视野中一览无余。

少年身穿长款风衣，各处都以宽大为第一优先度，袖口上没有袖子，领口的形状也很简单，没有过多繁杂的装饰品。全指手套在骨节的位置镶有铁钉，增强打击的力度，简洁的海军帽中央空无一物，没有文字也没有徽章。

肩头有放置肩章的位置，不过现在空空荡荡；胸口应有徽章的位置也空空如也，空洞到让人看起来不舒服；风衣背后的时空管理局标记也被浓墨重彩的涂上三道横杠，破坏整体的感官。

他穿着时空管理局旗下，送葬人的制服，却扯下所有勋章，涂抹一切文字，抹消自己的归属。

他是叛徒，或者说，自认是叛徒。

“这次回来，又要离开？”

少年默默点头。

少女深知自己的友人、爱人、知己，不会轻易踏足这片背弃的土地。

少年是拯救过无数世界的大英雄，用拳头为了无数个世界击退天幕、打破碧海，一次又一次击败魔鬼的大军，一次又一次粉碎毁灭世界的阴谋。

他被人们称为“救圣”，救世之圣者。时空管理局仅存的十位圣者之一，每一位圣者都代表着一种“拯救世界的方案”，救圣是首席中的首席。

但没有人知道，他也只是个人类，超凡入圣，却改变不了会感到内心疲惫和沉痛的本质的，人类。

不断的来回奔走，无数次死里逃生，身上沾染无数的血和毒，身体和心理再也无法独自支撑的时候，他才会回来，和自己的友人、爱人、知己见上一面，谈谈近况，说说喜悲。

然后，再一次义无反顾地投身于拯救世界的伟大行径。

“神代大人不反对你的所作所为，时间管理局又不是闲人免进的紧要机关，就算你不再是送葬人的一员，你完全可以随时来啊。”

“那会动摇我的决意……算了，我们争吵了很久也没有结论，这次……不太一样。”

两人走到碎石小路的尽头，一块圆润的高大石头上，两人还是同事的时候，只要没有任务，经常会来这里约会。

轻车熟路的爬上大石头，并肩坐在一起，仰望无尽的星空。

“我要去一个，怎么说呢……”少年挠挠头，他一直擅长动手胜过动口：“我要去一个，嗯，没有星星的时代。”

“没有星星？地底世界？还是暗面世界？”少女不太理解对方为什么这么纠结。

“不是‘世界’，是‘时代’，那时候星星还是诸神的居所，群魔居于地下，时而上升人世。也许是魔王的入侵过于强烈，远古的诸神在呼唤英雄，而我……我响应了召唤。”

“那是……”

“对，远古的时代，被遗忘的历史，连时光都腐朽的久远过去……”

“啪——”少女勃然大怒，她红着眼眶，狠狠甩了对方一个耳光。

少年摸着通红的侧脸，只得苦笑。

“白痴！你会死的！那是远古的诸神和群魔！你会死的！”

“我相信……”

“我相信我觉得我认为！你每次都是这么说！哪一次不是一身是伤的回来？！你会死的白痴！你再怎么强也无法和世界必然的权柄作战！你赢不了的，拳头不是次次都有用的，就算你有打碎世界的力量也不行！”

“可是世界上有些事情，并不是知道做不到就不去做啊。”

第二个耳光，第三个耳光，第四个耳光，少女一边哭一边甩巴掌。

“不许去不许去不许去！你在那里死了，连神代大人都救不了你！别去啊……白痴！”

“这是我自己的意志，我会拯救世界，我会为了拯救世界牺牲一切。这不是什么违背心意的誓约或者强迫自己前进的理由，这是我的愿望啊。只要有需要拯救的世界，无论多少次，多么难，我都会重新投入战场，这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

少年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辉光，他留恋的凝视着骑在他身上捶打的少女，露出苦笑。

事实上，他的表情除了包含为难、歉意、怜悯等等人类情感在内的苦笑，就只剩下拯救世界之时抛开个人好恶，不惜代价不计牺牲，高效又冷漠的面无表情。

旧神的意志接近了这片星空，那些已经物质化的星空开始颤抖，神明的思想和存在过于伟大，即使只是投以视线，都会轻易压垮人类当做常理、公理的物理世界。

还好，那些伟大的旧神已经和曾经的时代一起，埋葬在无可追溯的历史之中，和他们的思想与名字与语言一起腐朽，被世人遗忘。

强健的身躯片片分解，能打碎碧海，撕开地壳的力量在旧神的面前实在是无关紧要，少年知道对面的神明是什么样的存在，他放任自己片片瓦解，然后借助神明之手重组，变为由“概念”组成的存在，以契合旧时代的规则。

接下来，回到过去。

“活着回来。”

少女，时空管理局十位圣者之一，“织圣”，紧紧的抿着嘴唇。

旧神的召唤已经开始，就算是行走人世间的圣者也无法做到什么来阻止。

她只能站起身体，撑起豪奢的十二单唐衣，给友人、爱人、知己，一个优雅庄重，又美丽高洁的最后道别。

“这个嘛……”少年用仅剩的左手困扰的挠头。

“每一次都是这样犹犹豫豫的！就不能有一次干脆的告诉我，‘我会回来’，让我放心吗？！”

“你也知道我是个相当悲观的混蛋，我无法保证什么，一直都是……”

“给我活着回来啊！”

“那是久远的白银时代啊，未免有些强人所难……”

“一定要活着回来！只要你还活着，无论伤到什么样我都能把你救回来！如果你死了，就算，就算去求‘创圣’那个混蛋我也要救你回来！”

“生死一线，就别再记挂。我们还是搭档的时候，是你教给我的，别想太多了，万一我活着回来了呢，万一我成功干掉了魔王呢，你说的问题，只要我活着就能解决。至于我死了的话……那就等我死了再说吧。”

那张已经看腻了，但是如果真的不见了会无比心疼的苦笑，在光芒中消逝。

少女抿着嘴唇，勉强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星空依旧在颤抖。

“他会回来吗？他能回来吗？”少女试着询问神明。

“不，他会死在那里。”

很快便传来了回应。

神明放低身体，轻声细语，以人类拙劣的语言，阐述祂所预见的过去与未来。

即使如此依旧引起了空间的剧烈震动，远方时空管理局的主殿在视线中不断扭曲，在神明离开之后依旧没能恢复正常，调弦师看来有的忙了。

少女突然不想哭了。神明不会说谎，神明不屑说谎，神明不愿说谎，许诺、交易也不会给予凡人，只是说出需求，然后等待自己所预见的，凡人的回答。

这是神明的冷酷，也是其温柔。

无论如何，少女莫名理解，神明所说确实是真的。

想必神明也告诉了少年，而自己的友人、爱人、知己，“救圣”，则是那种“明知必死也会拼命往上冲的”——

——笨蛋。

“我们彼此有各自的坚持，各自是各自的主角，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想要的就是一切——”

“——人类就是这样，始终如此，也不会改变，而对于他人，自己所能做到的唯有理解。”

两位神代巫女，时空管理局的领袖，联系作为“人”时空管理局员工，与“神”沟通。她们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少女知道这是在安慰自己。

“唯有……也许……”

“什么？！”

如同幽邃地穴中的喃喃自语，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在她耳中突兀响起。

并非是神，也并非神代巫女。

“……期待，等待，试着心怀希望吧。”

那带来古老气息的耳语，似乎异常的疲惫，就此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