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砍掉我的脑袋，我就有可能带着你一起坠落到魔界，夺走你的灵魂，相信我，我有这样的能力。”
“你有这样的能力，安道尔，安道尔，你始终有这样的能力。”
如同咀嚼砂砾一般。
疼痛与艰涩的文字，统一语言中象征同一个名字，在魔族语和人类语的两种读法，从她口中缓缓吐出，并细细研磨。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有这样的能力，但是——为什么？你不是以人为食的怪物吗？为什么不肯吃掉我呢？”
“嗯……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会，魔族将人肉当做美食，但事实上并不是必须要摄取人肉维生……”
“安道尔！你很清楚，我想听的不是这些！别再愚弄我了！”
“……也对，我的胸口还在喷血，距离身体冷透大概只有几分钟，确实啊，已经不再是能够说笑的时候，也不是能够说笑的关系了。”
我侧过头，用脸轻轻蹭蹭斯蒂尼架起圣剑“英风”的剑刃，却在脸上划开一条口子。
啊啊，它从来都不喜欢我。
“问题是什么来着？我刚才走神了一下。”
“为什么，没有，吃掉我。我在提问。”
少女的剑和嘴唇贴在我的左右两边，一边温热，一边寒彻。
其实如果在平时我会吐槽一下，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比如“能杀人就不要将剑架在对方的脖子上，这样反而会失去机会，史诗故事里都是这样写的”。
可是现在的气氛，仿佛被有毒的蓝墨水瓶打碎，挥发到整个房间，一整片的忧郁与悲愤，再加上些许的不解与求索，没有到绝望致死的程度，却也有麻痹骨髓的悲剧性美感。
太美了。
所以我才不太想要打碎这片拥有哀戚之美的气氛。虽然是个混蛋，但我也是个欣赏美的混蛋。
“因为……如果我说是因为‘欣赏’，你会觉得我在说谎吗？”
“安道尔你有必要说谎吗？反正，无论是不是在说谎，我能理解的，只有你打算告诉我的。”
“不不不，对于你，我只说过一个根本性质的谎言——我是魔王——虽然没有进行否认，但这样的说法是狡辩，没有辨明的隐瞒相当于欺骗。没错，我是骗了你，可是大体上，大致上，我让你看到的是‘全部’。”
“也是因为你，‘欣赏’我，所以才让我看到‘全部’？”
“当然，你也可以说成是‘喜欢’、‘仰慕’、‘向往’、‘好奇’这些带有褒义的词汇，也许不算骗人，但魔族，我们，喜欢真恶远胜过伪善，所以我不会用上述这些词为自己辩解。能够赋予言说的，也只有遥远的‘欣赏’这个词汇不偏不倚。”
“那么事实呢？”
“……我也不知道。”
“这样说，你自己不觉得有些可笑吗。”
“我和我们花了数十年时间，在你出生之前就已经写好了这短短两年的剧本，设定好我会是谁，我会用什么身份到来，我要去做什么，我该怎么结识你——一切都超过剧本所写的好，但是，最后我放弃了，我放弃了揭露身份，放弃吃掉你。”
“实话？”
“至少现在，我不打算撒谎。”
“那么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呢。我现在不太像这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安道尔，不过你也说过，就算是难看丑陋，也要用自己的眼睛去认知真实，所以，多少，请阐释你自己吧，安道尔。”
“因为‘欣赏’啊。”
“不如直接说‘喜欢’，让我更开心一些。”
“我不想骗你。”
“可是如果我想被你骗呢——白痴，白痴！白痴！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会这么慷慨大度的说？混蛋，我现在就想杀你，我现在就该杀你！安道尔，我喜欢你的程度等同于恨你的程度。”
“你又有什么理由恨我呢？”
“别扯开话题！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放弃招揽，放弃吃掉我？”
“这不是很简单吗？即使是将骗术作为武器和装甲的骗术师，在最后的最后，面对自己经久的杰作，也想要留下些真正的，真实的，能够证明某些意义东西，试图让它成为确实存在，能够刻写在人心和历史中，美丽的真物。这样的说法难以理解吗。”
“可是这仅仅只是自我满足，你明明……”
“对啊，自我满足，我是个只顾着自己的美感的混蛋，所以和你相处的任何一天，我都做好吃下这一剑的心理准备。就算是这样的我也能有些追求吧。”
我欠你的，无论怎么说确实骗了你。
虽然不打算让你砍下我的脑袋，我还不能死在这里，但同样，我觉得既然是欠债就不该还击，惹来新的债务。我这样说。
你不欠我的，已经还了。
虽然你是个混蛋、骗子、魔王、白痴，你骗了我，我也已经捅过你一剑，我们两清了，然后，之后呢？就这样结束了。她这样说。
对啊，结束了。
故事结束了。
安静流淌的熔岩下，涌动着融化巨岩的温度。斯蒂尼很生气，生气到失去了咆哮的力气，除了挥剑之外疲劳的不愿动。
就像是休眠的火山岩浆一样，令人不寒而栗的安详。
可是……
如果不去触碰，离天灾远远的，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这是我身处的现状。
关系断绝，影术士安道尔彻底变成回想和历史，名字变成不愿提起的符号。
真该死，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不该这样结束——什么都没有得到，好感度清零，勇者的敌对心可能进一步上升，如果把这件事情揭露出去风评也会下降——
该死——
好吧，抛开这些无所谓的东西。
全都无所谓，姑且不提，姑且不论，暂且搁置。无论是金钱名声还是什么的，我会在意，但都比不上我自己的愿望——
——除了最东方的那颗星星之外，我的，另一个，新的愿望。
不想就这样结束。
不想就这样结束。
不想就这样结束。
我想要——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心态——无论出于怎么样的立场——无论出于那一种情绪——我想要一个好结局。
所有人的，好结局。
包括我，也包括斯蒂尼。
可是她是固执的，勇者的血脉牢牢钉死在人类的阵营，至少目前的观测结果是这样。
这个天然的女孩子也有倔强的一面，将认定的信念贯彻到底，决绝的站在恶的对立面，像块石头一样顽固。或者说，这才是她的本质也不错。
“我觉得如果我不开口，也许我们大概会就此关系断绝。”
“你开口又能改变什么呢？”
“感兴趣了？”
“只是出于礼貌，我累了，快点去死吧，安道尔。再见，再也不见。”
少女垂下眼帘，扬了扬手中的剑，随便扔到一边，然后脱力一般跌跌撞撞的瘫倒在沙发上，背对着我。
似乎我的偷袭根本不在她的预测当中。
你是笨蛋吗，对魔王多少怀疑一些啊。
“真是的，我们以后还会有见面的机会。”
“嗯。”
“除了身份之外，我没有骗过你。包括你所见到的，那是我希望你看到的，能够理解我所谓的正确。”
“哦。”
“我会建立一座城市，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以铁律铸就乌托邦；我会建立一个时代，所有人都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的时代，冷翠的时代；我会书写一段历史——”
“哈？”
“——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写在这段故事当中。”
“……我已经没力气骂你滚了，安道尔，就这样结束不好吗？双方站在应当的位置上，杀也好，被杀也好，都痛痛快快的，不会后悔。不要像折磨我了好不好。”
“斯蒂尼。”
“怎……”
我吻上她的唇，砸碎她一刀两断的决心。
掠夺性的，近乎于啃食一般激烈的，深吻。
“这就是我说的好结局，其中不包括分手。”
“我们从来不是情侣——另外俏皮话等下次见面的时候，脑袋还在你的脖子上再说吧！”
“恼羞成怒了？安心吧，勇者与魔王的宿命未必是一生一死，我会否定掉你一切讨伐我的理由，我会向你展示我所谓的正解——”
贪婪的才是魔王嘛，什么都不愿放手，眷恋着拥有的一切。
我自然也是。
血肉的身体崩解，归化为原本的幽影，消失在晨曦的第一缕阳光中。
再见，斯蒂尼。
“下次再见，我会杀了你，安道尔！”
“下次再见，我会让你主动亲吻我的。”
很快会再见的，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