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说什么？为什么不走了？”

“龙退冶小姐，你看不见……哦这才是最好的，说明神明赠与的礼物确实发挥了作用，‘看不见’对你来说等同于‘不存在’，那么请您先去开辟通往树心的道路可以吗？”

“那么你们两个……”

“我们有另外的方式过去——”

被选中的英雄和没有被选中的英雄差距极大，怎么说，毕竟人类和神明的差距太大，能够击败魔王的，基本上也是在诸神的帮助之下才能达成，虽然是在原初协定之下，间接性质的帮助。

龙退冶没有这样具体的概念，她从没有神的时代到来，对神明的存在并没有直观印象——她觉得神明是一个更加强大，能够掌控时空，包罗过去与未来的，人类？

不，远远不止这样，祂们的存在就是最直观的方式阐述“伟大”这一概念。

因无知而得来的无畏，这种特质与“豁免权”真的是相得益彰，简直就像是金刚石的硬度加上黄金的韧性再加上钛合金的强度，达到了作弊一般的对概念防御能力。虽说她还使用黑铁时代的常识，在讨伐魔王中会留下些许隐患，不过总体来说利大于弊，也就没有人提醒她这个问题……

她稍微有些不同意见，张了张嘴，但最后还是坚定的向妖异之树的方向冲过去，什么都没有问。

“把开拓场地的任务交给龙退冶小姐，然后，会长，我们怎么过去？”

“问题的关键不是‘我们’，而是‘你’，单指安道尔一人。”

“……这么早就退场，不想看看谢幕的烟花吗？我觉得肯定很漂亮的。”

“累了，算了。”

轻轻摇摇头，马基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向前走了几步到安全区的边界，向前伸出手——

世界被“憎恶”概念冲垮，但是这个距离希尔薇亚酱开始毁灭世界并没有过去多久，尚且安全的区域和已经完全陷入混沌的区域边缘也不是很明确。马基的手向前伸，随着前伸的过程边角开始出现视觉上的模糊，然后一些黑色的粒子从钢铁上飘散，分解，随即长久不见阳光的惨白皮肤一闪而过，接着就是大量的鲜血在空中爆散，凝滞。

马基将手收回来，看了看已经几乎没有人体形状的手臂。

“世界在那边已经崩坏了。”他说。

为了这样一个结论，就付出了一只手臂的代价。而对于对抗魔王的牺牲来说，这个代价已经很轻了。

“有办法过去吗？”

“——安道尔，你使用了‘伪神命题’对吧，是哪个方面的？”

马基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虽然不太明白，我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看在那条手臂的份上。

“死亡。”

“……不行，我需要‘正义’的概念，不过算了。”

他站在我前方张开双手，看了看我，又转过头，语气笃定的说：

“没有也罢，安道尔，砍下我的双手。”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我会用传奇魔法‘恶名之戮’带你过去，但是没有神明帮我稳定自我，我可能……不，我一定会发狂，那时候如果我还有双手的话，拧下你的脑袋就像拧掉瓶盖一样简单。”

“最后问一遍，你确定？”

“我确定。”

抬剑，抬斩加落斩。

马基的双臂掉落在地上，发出不那么令人愉快的沉闷响声。

而无论是疼痛感还是无力感，都没能让他皱一下眉头，甚至没有兴趣感怀片刻。

“你合格了，安道尔，即使还需要确认一遍才动手，但还算果断。”

“只问一遍给予反悔的机会，对于已经有所觉悟的人足够了。而对于那些还要一遍又一遍矫情的家伙，我只想说一句——”

我将巨剑插在地上，幽影尽可能收拢回最小，让我能够以尽可能完好的状态迎击魔王。

“——我可去他妈的！”

“好啊，好啊，启程了，安道尔。”

血涌上嗓子，黏住喉咙，可沙哑的笑声还是有震碎行云的大气魄。

马基毫不犹豫的迈步走进那片被毁灭的世界，而我紧跟其后。

“我等绝非义人。”

几百米的路，可是只剩下虚无和混沌的世界中没那么好走。

马基如同唱诗，或者如同朝圣一样，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对谁诉说着，阐述着，讴歌着。

“我等自诩恶人。”

“——所为心安。”

“坚守正义之名，宣扬对恶的敬畏。”

“残忍。我等确非和善。”

“愚蠢。我等确非睿智。”

“冷酷。我等确非温柔。”

“然而——”

务实派的马基并不会做无意义的事情，个人印象。我走在他身后，发现他的形象似乎在改变，更准确的说，是在扭曲。

“——然而，世间必需此恶，世间必需此义！”

“唯有钢铁不会说谎，唯有决绝不会留恋，唯有否定不会错误。”

“我等，乃是最后的立场，底线的守卫，阴暗的正义。”

“火焰烧过很多人的故乡——”

“刑场溅上无辜者的鲜血——”

“严苛酷烈，穷极残忍，最后人非人，义仍为义——”

“我等，承认这罪行，承认此恶名。”

眼角长出扭曲的弯角又缩回，五官混沌打乱序列又重排，骨骼变异撑大体型又变回。

马基的传奇魔法并不是用于重整人世，可是他确实也能共用来重整混乱的秩序。

他坚决的意志甚至能够一时间压倒魔王司掌的“憎恶”。

可是正是源于这份堪称执拗或顽固的坚决——

“但是，但是，我等承认这罪，愿以终生赎罪，但是我等绝不忏悔。”

“异端审问会，忏悔室从来没有使用的痕迹。”

“只因我们行了恶，犯了罪，但没有做错。”

“没有错，则绝不道歉，否则便是对觉悟的亵渎。”

“我等，乃是超越了正确的——”

“——正义。”

执着于正义，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手，这已经可以称为怪物了吧。

所以马基在使用“恶名之戮”这一表达了自身执迷不悟的传奇魔法的时候，才会产生扭曲。神明在此中需要出一半的力气，是因为他需要一个不会偏移的视点，用以审视自我，纠正自我，让自己不至于在“正义”的命题中迷失。

所以他才会问我：“‘伪神命题’是不是‘正义’”。

那么现在呢？

“我等，没有做错。”

“我等，乃是必要之恶。”

“我等，是正确的，是正义的。”

“所为守护——一开始皆是为守护，然而，有人愿以盾来护，那么我等便持剑以杀——正确的不同选择。”

“行走在黑暗中，我等也曾憧憬那美丽的光，可是那是要留给我等所爱之人之物……”

“不可贪恋，不可专断，不可遗忘……”

“我等，异端审问官——”

“我，第五十一任异端审问会会长，马基，对自己所作所为，从未愧疚！也不曾后悔！”

即使不断的重整自己的正义，确立自己的立场，可是只有单一视角的执着，最后还是会令人盲目的坠入狂乱。

坚持正义，可是正义又是什么？

正义的暗杀，正义的屠戮，正义的凌虐，正义的堕落——

正义的界限在哪里？泼洒的污血与鲜血，蒙住了眼，原本分明的界限也模糊了。

再加上来自于直视魔王，本来就已经非常严重的精神污染，马基的扭曲程度不断加深。失去了伟大视界的匡扶，他的外形逐渐脱离人形，罩袍下有什么不断在涌动，有时是尖刺，有时是肿泡，人体在不断膨胀，就像是有只想要撕裂束缚内部的怪物。

肩膀的断口不再流血，而是流出粘稠的绿色脓液，然后冒出凝实的团装小气泡，下方似乎存在某些怪异在鼓动、生长。

“安道尔！斩下我的首级！现在！”

趁着喉舌还能吐出人言，趁着这具形体尚且能够辨别出人形——

挥剑，带起一阵飘扬的血。

我绕过马基宽大的身影，中途挥剑，随后大踏步迈进龙退冶在妖异之树上轰开的大洞。

“向前走。别回头。”

“——了解，会长。以及……再见。”

向前走，不回头——

如你所说。

空挥巨剑，猩红的血散落一地，这柄数次迎击魔王的武具嗡鸣，仿佛是在哭泣。

这是它第一次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