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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有教

  

人要融入社会,教育必不可少。唐土的梁启超说:人生百年,立于幼学。在封建时代,知识的传递只能依靠个别有志者所设立的私塾,以及官办供特定阶层,有一定身份的人使用的庠序。随后,一些地方意识到人才的重要性,兴办了面向普通人的藩办、县立学校。到了现代,得益于各个国家普遍在经济上的高速发展,教育支出对官方财政不再是显著负担,国民性、通识性的教育便在国家层面推开。今日的唐土设置了九年的义务教育,在这个阶段免收学费,只收取必要的杂费和学习用品开支;和国安排的强制性教育计划是十二年,期间内营养补助、课本书本、校园维护等等费用一概归于市政,学生家庭的负担仅仅是书包和若干套校服;而泰西的若干国家则连成人教育也一并纳入国家层面。教育,对于现时的人们来说已不可或缺。唐土的孔子提出过一个教育理想——有教无类,也就是“不分尊卑贫富长幼,教育的大门应当向每一个人敞开。”这个理想,在现今社会,可以说已经基本实现。

然而,直到当今社会,依然是“基本实现”。也就是说,就算是到了极度发达的社会,也依然存在着没有得到教育的个例。虽然它们的比例看起来相当低,但在各个国家庞大的人口数量的加持下,个例的绝对数量也绝不在少数。

就比如说,我们这个国度的山形县、山形市,由于城市发展过快,吞并了周围的一些卫星聚落,这就形成了若干被城市建筑和城市生活包围,却依然怀有固有观念的“城中村”。这些地方的孩子,在家长心目中的观念依然是“认得几个字就够了,越早帮家里赚钱越好”。可这些新一代的孩子们在进入小学的时候,就已经被社会植入了“教育是必要的”观念,于是,难免便会与家人产生冲突,进而被观念固化的家长切断上学的供应。除此之外,还有其他种种原因没有在适合的年龄得到应有的教育的例子,比如因为极度内向的性格没有上学,又或者因为大病错过了学校接收的年龄,等等。

而这些人,现在正全部集中在山形的一所县立高中旁,一家名为“闻鹤堂”的文具店的二楼。在这里,有一位面相看来“饱经风霜”的大人,在不断地为他们提供他们本该享有的权利——对知识的求索与获得。

而在远隔千里的霞浦,知道了这一切的我,现在正将自己的手机放在耳边,此时的通信信号指向的是我远在山形的友人河内杏叶,但她本人现在却失去了对手机的控制,而是由一位老太太在话筒处发声。虽然我与她素未谋面,但我知道,她的身材很高,并且保持着一种特定的坐姿。

“河内杏叶告诉我说,你的姓氏是嘉茂。那么你很有可能已经看到过我在法律咨询事务所与贺茂美吕里等人的谈话记录了,后面怎么推想,你也不必详细说明了。我问你这么一个问题:你会举报‘闻鹤堂’吗?”

“‘有教无类’理想的实践者值得永远的尊敬。”

“这就够了。”电话被那一头迅速地挂断,料来在之后,手机已经被交还到了河内同学手上。随后她发了一条向我报平安性质的邮件:我正在闻鹤堂的一楼坐着,三益先生在二楼为孩子们上课。

嗯,看来河内同学也已经知晓了这个故事的全貌。那么我需要详加解释以讲明问题的对象就只剩下一个人了。对宇野奈惠来说,向她不必一步一个脚印地详细解释整个思考的过程。所以,我仅将这些过程记录在下面,最后告诉她一个结论就够了。

从闻鹤堂的空间利用异常察觉到三益先生有可能将闻鹤堂另作他用,我便想到了这个可能。他是老太太当年唯一在意的学生,那么老太太之所以持续多年为他排忧解难的动力何在?他们的因缘既然始于教学,那么纽带的维系也必然依赖于教学。教学关系不能长期依存,那么就只能是精神或理念的传承赓续。三益先生的工作不断变动,工作中势必体现不出什么值得坚守的部分。那么,他做的就应当是一种业余功课。业余功课、教育、频繁的变动结合起来,我得到的便是这样一个结论——为个别的失学者提供本来应当享受的教育。而这,与老太太自身的理念也是一样的。

在贺茂宗家流转到我们手上的各地神社法人的资料中,我知晓了北斗神社的内幕:它是原本用以在官方“禁学”的前提下为本藩提供治国人才的私设学校,逐渐转变为为当地人家的孩子提供教育的乡塾。这一理念到了最后一代师生身上,自然已经是完全的转变。而这一“有教无类”的理念,既然由三益先生传承,那么他在人生旅途上的波折,也都有了足够的解释:

无论是在小店、在企业工厂、在书房,三益先生都还扮演着另一重角色,也就是继承老太太的志向,不断地为需要帮助的孩子提供应得的教育。而在当年心灰意冷的老太太,则充当着侦查员的角色,为三益先生及其他有可能的同伴通风报信:一旦有风吹草动,三益先生就会放弃目前所使用的外表身份,然后改头换面东山再起。而闻鹤堂,则是他的又一张外皮,所以老太太在河内同学发觉闻鹤堂二楼招牌后的灯光后,问我的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三益先生在为其他孩子提供教育?他有这个水平吗?”如果是奈惠的话,或许问得出这样的问题。我与她相识既久,她的深浅我也大抵知晓。一边思索着她有可能问出来的问题,我一边将最为妥帖的答案记在了相应的问题之下。

“在一些乡村,也有只有一所学校、一个老师,包办十二个年级所有的课程的情形。再加上有老太太这样的高人形象,三益先生又是她所认可的高足,从教育实力来说应当不成问题。”

“有这么多需要走这种途径才能得到教育的孩子吗?”

“可能事实上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多,但也有可能不比我们想象的少。像是家境贫寒,就算免除了学费也无法缴纳其他杂项费用的人;像是忽遭变故,过早担起了家中经济来源的人。就拿我们接触过的一个例子来说吧。仓木让月,她和她的那两个妹妹,就是很需要三益先生这样的帮助。我们所生活的圈子不过是小城霞浦中一个更小的圈子,尚且有这样一个例子;放到大城市山形,放到贫富差距悬殊的这个社会,这样的例子也必不在少。”

“那么,三益先生和这位老太太支撑这个暗地里的袖珍学校,它的资金来源在哪里呢?”

“这就是老太太的手腕了。首先,一方面上班,一方面上课的三益先生要将精力投入到一线工作中,对市情大局关注未免不够,加上他也未必有老太太那种见微知著的敏感。所以,老太太就承担下这个望风的工作,看看她所从事的职业:神社法人、法律咨询师、企业中高层行政管理等等,这些职业的共同特点,一是属于社会中的精英职业层,收入处于高水平;二是信息接触和收集条件非常便利。再加上老太太自身对信息的整合分析能力强,敏感性又高,一旦发生什么会对三益先生的地下场所产生危险的风险,老太太便会策划事件,让三益先生提前抽身。当然,老太太直到半程中,一直没有暴露自己的存在,而是用匿名的手段,将自身从事高收入职业所得到的余财不着痕迹地投入支撑地下学校。直到三益先生从为他抱不平的玻璃工厂前同事那里隐约听到‘身材高、坐姿怪’的形象后,才有所意识。以至于在后来,他一直想揭开这一层面纱;或许是老太太最近的出现,才终于让他们两人之间真正地重逢吧。”

“可是,这样一来的话,第一次三益先生向我们询问的问题不就没有意义了吗?”河内同学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在我记下这些问题的解答后不久,便重新打来电话问道。“若是他们早就认识,三益先生见到老太太坐在自己的店门口前,肯定是知晓她的来意,又何必将这个问题愁眉苦脸地告诉我们这些到店的普通学生,又会为嘉茂同学给出的那个错误的猜测而赞同呢?”

“这就是他们现在在做的事情啊。”我摇了摇头。“老太太自己年事已高,她似乎是已经感觉到了自身的某种变化,所以才在三益先生之前真正现身,把自己的用意和盘托出,并要求他的配合。作为她唯一寄予厚望的弟子,三益先生的认同感也与她一脉相承。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他们计划内的一部分。而这个计划的真正目的,就是挑选‘有教无类’理想的继承人——当然,我们或许都没有中选。”

“如果你是在山形,你已经合格了。”河内同学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仿佛在话筒远处,却又能将话音送入信号的距离的声音。这应当是那个老太太了,看来河内同学还依然在闻鹤堂坐着,她理解老太太向她转述的秘密也需要一定的时间。

“我觉得我并不合格。至少我没有诲人不倦的耐心。”

“有你的洞察力就够了,若是你在山形,我避雷针的任务就可以放手了。”

“天下奇人广众,你们所设下的考验,通过者也绝不止我一个。当然,我身在霞浦的消息你们也早该有所掌握,那么这后续的若干演出,恐怕还是以检验戏码的意义居多吧。”

“这份心直口快倒也不令人讨厌嘛。”

“所以,我就问这最后一个问题了。‘闻鹤堂’的店名,其实并不是来自《诗经》的那一句‘鹤鸣九皋,声闻于天’,而是别有用意吧。”我觉得,虽然我已经约略猜到了答案,但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将自己的猜测向本人做个直接的印证。

“那你认为‘闻鹤堂’是出于什么想法才取的呢?”

“五六十年前,木下顺二先生有一部作品,叫作《夕鹤》。你们两人,便是彼此的‘阿通’。”

因为“有教无类”理想的无人继承而心灰意冷的老太太,因为三益武夫的出现而得到了救赎,却因为自己的执念让他的一生沦落得籍籍无名,辜负了他原本光明而幸运的前途。而三益先生自己,因为这样一个年长者的出现,让他在当时还幼小的心灵得到了来自家人冷漠之外的温情,却在不知觉间深陷其中,直到中年方始成亲。这样一股情愫回首看来,却也是一种绊脚的淤泥了。

还有一个尚未揭露的小细节也是这个情结的佐证,那就是老太太在闻鹤堂出现的时候,手上都会带着看起来不甚必要的一个手袋与一瓶水,河内同学甚至说这有可能是任意一种无色透明的液体。我猜测,这样做的目的则是,当老太太将这个水瓶举起的时候,她就能通过特殊弧度的瓶身,观察到闻鹤堂中的倒影——不求特别清晰,只求能看清在柜台里的三益先生。

“所以,你们彼此是对方的仙鹤,却无法走到一起,终有一日,彼此的仙鹤都将像故事里那样振翅飞去,只剩下‘闻鹤’的记忆。这就是我不成熟的猜测。”

电话那头许久没有回音。既然河内同学就在她身前,我也不必担心会因此让听到这番话的老太太产生什么难以预料的变故。有教无类。这个理想说来简单,但在实现理想的路上却依然漫长。教育难以被教育对象理解和接受,可能受到外界错误观念的干扰,会有社会上的阻挠与排斥,但老太太与三益先生,却是我愿意为他们喝彩的,为理想而奋斗的两人。

他们告诉我——既然笃定了理想,那么就倾尽一生,向目标奔跑吧。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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