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塞莉变魔术一般的手法下，被湖区越来越低的温度冻得瑟瑟发抖的我获得了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多亏了这堆由干燥的信号棒和一小段圆木临空架成的火堆，我和少尉终于没有了感冒之忧。

“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在这里，有一个人对我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在忙前忙后的寻找材料搭建出了篝火，并给虚弱的我披上了一条AS的红外掩蔽毯后，与我相依着在篝火旁坐好的罗塞莉突然开口说出了意外的话语。

“那那个人对少尉来说一定是很重要的人吧？”

我从没想过她会主动挑起话题，于是诚惶诚恐的做出了慎重的回应。

“嗯，没错。虽然他是个除了驾驶AS和垂钓之外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但对我来说却是个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听到‘驾驶AS’时，我的心里咯噔一下，照少尉的说法，这个人应该是她在联合军中的战友，但是为什么少尉现在要谈起她曾经的战友呢？看着罗塞莉那副寂寞的表情，我想问又不敢问，生怕自己的笨嘴拙舌又说出什么让她伤心的蠢话。

“差不多是四年前的事情吧，我完成了计划中所有的训练，取得了优异的成绩，然后就被编入了他所带领的AS小队，正式得到了‘乌鸦’之名……”

【乌鸦？是小队的名字吗，从来没有听说过……】

我搜肠刮肚的想跟上她的话题，但无奈我的阅历实在太浅。还好此时少尉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倾听者而非对话者。没有等待我的回应，她自顾自的诉说起了接下来的故事。

“我们随着大部队转战永饶各地，每天的工作都是现在稍微想想都会让我头皮发麻的疯狂杀戮……但是那个时候的我一点都不觉得那有什么不对，因为我接受的所有的训练和教育都是为了杀人，我存在的所有意义就是要保证联合军无可置疑的荣誉和胜利。”

罗塞莉摇了摇头。

“被那样的信条指引着的‘乌鸦’，当然很可悲的遭到了所有人的敌视。友军部队拒绝协助我们，军营里到处都是各种各样的针对我们恶作剧和公开的冷嘲热讽，最后甚至连整备班都开始有意的回避我们……真是可笑啊，连我们自己的整备班都在躲着我们！”

少尉苦笑着提高了自己的音调。

“那个时候我真是气疯了，每天都要跟那些看不起我们的混蛋起冲突。结果不管我怎么有理，到了最后，作为队长的他都会出面去跟人家道歉……更让我没法接受的是他明明是个除了驾驶AS之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笨蛋……明明每天的工作跟我一样是朝着一群群活生生的人类扣下AS的武器扳机……但是就是这样的他，依然还能温柔的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简直……简直……”

黑发少女的表情极其复杂，说到动情处的时候，双手紧紧的握住了我身上伪装毯的她，全身都在不自觉的起伏颤抖。

“简直就像一个白痴！”

【像一个白痴么……】

我回味着少女话语里传递出的别样感情，认真的听着少尉继续讲述往事。

“我不承认他那样的人能带领‘乌鸦’！我不承认他那份在战争中无聊又多余的温柔！我每天不眠不休的严苛磨练自己的技术，甚至加大了X90的使用量，但是不管我怎么努力，勉强自己做到什么地步，我都战胜不了他……他太强了，就算他从来不用X90，经受了10年强化训练的我，到头来还是连他的脚后跟都够不到……”

“等一下，X90！？那不是严禁使用的神经兴奋剂吗！少尉你之前居然在用那种东西？联合军疯了吗！让你们这样摧残自己！而且10年的强化训练是怎么回事？少尉你现在才20多岁啊，难道你十岁的时候就开始……”

我惊恐的盯着面前的高挑少女，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每个单词。

“没错，我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参加AS的战斗训练并且使用X90强化剂了。”

罗塞莉转过头看着我的眼睛，用一种无可争辩的腔调宣布了惊人的真相。

“什么！？“

少尉的口述给我带来的冲击远远超过了我生命的头二十年遭遇的其他所有事情，甚至连误杀天使军刀成员一事也无法与它相提并论。

“这根本就是反人道的战争罪！你疯了吗，少尉！你现在居然还穿着联合军的驾驶服！那群王八蛋根本没把你当人看啊！”

我不顾后脑传来的阵阵眩晕，义愤填膺的掀开毯子站了起来。

“我知道。”

结果罗塞莉对此的反应冷淡得出乎我的预料。

“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吧？”

听罢少女的话语，我颓然的再次坐到了地上。

【都疯了吗……居然用X90……】

X90这种东西的危害性之大，我就读的西联军校甚至专门开设了一门课程对此进行了探讨。我所知道的是这种可怕的药物可以在较长的时间内大幅提升使用者的专注力和反应力，让他们保持充沛的精力与自信。但同其他中枢神经兴奋剂一样，X90也有成瘾性，且长期使用它会完全破坏使用者的中枢神经系统，最后将他们变成……

【……没有知觉的植物人。】

“难道说少尉你平时白天老是睡不醒的真正原因其实是……”

“没错，X90的副作用。这里已经快撑不住了……”

罗塞莉惨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然后将视线移向了宽广的星空。

“但是药效保持至今，让我在晚上获得了比正常人更强大的行动能力……像不像是传说中无法面对阳光的幽灵？”

无言以对，同样是笑，现在的罗塞莉展露出的笑容简直伤感得让我心悸。

“我们还是来继续说‘他’的故事吧，这是我第一次跟别人说起‘他’，我希望我能把我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

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少尉的要求，我只能表情沉重的使劲点了点头。

“说到哪了？对了……X90。我服用了大剂量的X90，不止是我……全队除了队长之外，为了在晚上保持高昂的战斗力，或多或少都要服用类似的药物。”

说着，罗塞莉捂住了自己半边面颊。

“X90让我变得更快，更强，更专心，几乎成了完美的AS驾驶员，但是它没有让我超过他，也没有让像我这样的人得到任何的尊重……我们在别人的眼里是依然为了胜利不择手段的下流胚，是没有思想的玩具兵，是权势者私欲下的玩物，是癫狂的告死‘乌鸦’……结果到了最后，还能温柔的像对待正常人一样的对待我们的就只剩下他了……”

“很讽刺吧？我明明是为了战胜他才把自己变成了幽灵，但是我变成幽灵之后却遭到了全世界的抛弃而只获得了他的怜悯和关怀。”

少尉笑出了声，而我却几乎要丧失再听下去的勇气。

“唯一让我还能感到自身存在价值的只剩下了战斗……我服用更大剂量的禁药，执行更多的危险任务……我人生最宝贵的十年在联合军的强化教育设施中像个犯人一样的度过，但我并不后悔。他们给我衣食，让我接受教育，即使目的只是为了把我变成更高效率的杀人机器，我依然相信着他们向我宣传灌输的一切。”

“直到那一天，他把我带到了这片湖边，然后向我告了白。”

听到这里，我只感到后脑再次传来了一阵眩晕，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不知为什么，我似乎已经看到了这个故事那注定悲伤的结局了。

“我没有接受。”

没有理会我的异样，罗塞莉只是放下了手，表情淡漠的将目光重新投向了平静的湖面。

“我怎么能接受呢？那样的我根本已经失去了获得幸福的资格……当我问他为什么要把我当成一个普通的人来看待时，他做出了跟你一样的回答。”

我跟着少尉，用颤抖的语调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那句对白。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罗塞莉少尉。’”

“又过了一个星期，战争结束了，在战争结束的当天，他永远的留在了他的故乡，永远的留在了这里。”

驾驶服已经被篝火烤得恢复了干爽的少尉面向宁静的湖泊重新站了起来。她的眼神里没有哀伤，只有解脱一切后留下的平和与安详。

“所以我有空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看他，带着‘啊，这样的话，说不定会让那个白痴在那个世界里觉得好受一些’的想法用他留给我的遗物顺便做做他活着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事情……哈哈，想想真的是傻毙了，也许跟白痴在一起待久了真的会被传染吧。”

“你觉得呢，格林下士？”

少尉看向我的时候脸上早已重新挂上了她平时那副没有任何表情的面具。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而我想她需要的也不是我用嘴巴给出的答案。

轻轻的掀开毛毯，我忍着短暂缺氧带来的后遗症，大步走上前去，给这个不想因为爱而再次受伤而刻意与他人制造距离与隔阂的笨拙女孩送上了一个大大的温暖拥抱。

“想哭的时候就哭出来吧，罗塞莉少尉……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鼻子早已酸楚难忍的我在少尉那头比黑夜更加漆黑的如瀑长发中闭上了眼睛。我很高兴罗塞莉少尉肯把我带到这里，也很高兴她能向我诉说自己的故事，而我现在唯一能为她做的事就是在这里代替‘他’倾听她所有的心事，代替‘他’承担她的眼泪，代替‘他’给脆弱的她一个迟来了两年的拥抱。

只是我终究代替不了‘他’。在少尉决堤的泪水打湿我的肩膀时，我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少尉，哭够了我们就回去吧。”

在罗塞莉呜咽之声渐低，而抱我的力量越来越大的时候，我果断的松开双手，偏过脑袋推开了少尉的身体。

“急着走么……”

少女依然沙哑的喉腔里喷吐出的混乱气息撩拨着我的心弦，但我坚决的没有向此时最脆弱无助的她窥视哪怕一眼。我相信罗塞莉少尉能调整好自己的心态，相信着久经战火的她同样也能把握住感情与理智之间的最后底线。

“但是只有这一点鱼，可不够中队里那么多人分啊。”

听到罗塞莉平时那种冷淡的语调重新响起，我心里的某个部分安然落地。放心的回转过头之后，出现在我面前的黑瞳少尉果然早已拭去了泪水，在她迎着微风的白皙面庞上，盛开着的是如春天般的芬芳微笑。

“不够的话……就只能再钓一会儿了，不过这回少尉你可别再钓到什么都不放手了啊……”

“哈哈，你也是，别再傻乎乎的跳到水里让我瞎操心啦，我可不保证下次还能把那么沉的你再捞起来。”

恍惚间，我莫名的有了一种现在不是在同冷漠的罗塞莉而是在同活泼的伊希尔对话的错觉。

【冰山也有融化的一天吗？】

我摸着脑袋傻笑了起来，在黑发少尉的一再催促下，我拿起鱼竿重新与她并排坐到了湖岸之上。

漫天的星光依然璀璨，湖区的垂钓之夜再次拉开了序幕。

……

“叮叮叮叮！！！”

一阵嘈杂的电铃声打破了我难得的片刻安宁。往返一百多公里，钓了一晚上鱼，全身酸痛无力的我，才刚躺下就被这惨无人道的紧急集合信号铃所惊醒。在条件反射的抓过了充电器架子上那套崭新的紧身驾驶服后，我在房间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勉强将它套到了身上。

手腕上的多功能荧光指示器显示出现在是距离日出还有半个小时的凌晨五点三十分。

“太慢了！鬼畜王！不能在一分钟之内穿上衣服怎么能征服那些顶着丈夫回家压力的人妻们的芳心！”

“谁要去征服那种奇怪的东西啦！而且上士你穿的是地球军的外挂式驾驶服，才没有立场说我！”

被迫一大早就要跟斯特劳斯说内容下流的双口相声，我觉得这样的生活过久了十有八九会折寿……不过他穿的那种像战术背心一样的地球军旧款AS驾驶服确实有穿脱方便的优势，和平维持军的军规规定AS驾驶员在紧急集合铃响之后的五分钟内一定要身着驾驶服赶到简报室，也难怪像斯特劳斯和艾吉斯那样的地球军出身的驾驶员会对那种基本性能和保护能力完全无法与现代紧身驾驶服相提并论的旧式装备青睐有加了。

“不知道盛开的人妻之美的鬼畜王哟，你就永远与孤寂的黑夜相伴，腐烂在强化训练的操场上吧！”

“为什么要用那种微妙的方式诅咒我啊！太狡猾了……等我一下啊！上士！”

连再确认一次时间的功夫都没有，我追逐着撂下狠话之后夺门而逃的老兵，往宿舍楼休息室对面的中队作战简报室狂奔而去。

……

“这一回大家都做得很好，不过呢……我还是希望下次紧急集合的时间能缩短到三分钟之内。”

汗流浃背，气喘如牛，踩着时间线冲进房间的我心安理得的坐在后排环顾起简报室四周。此时站在讲台上的人是衣冠齐整寡言少语的阿尔维斯上尉和平时很少会来的阿什莉参谋。而在台下坐着的人除了我所熟悉的斯特劳斯，艾吉斯，贝拉军士长和日出之前活力无穷的罗塞莉少尉之外，还有两个身份不明的女性。

【勤务兵？新人？来视察的上级军官？】

对于这两个坐在最前排的娇小身躯，不管我怎么努力回忆，脑中反馈回来的信息都是一片混沌。她们的头发被与紧身驾驶服配套的特制发兜给兜住了，我从三排之后的距离看她们的背影又实在看不出什么其他的体表特征。就在我盯着她们胡思乱想之际，作战参谋那被麦克风加强过的声音再次响在了整个简报室里。

“今天呢，呃……我是来宣布三件重要的事情的，因为现在占用的是大家的休息时间，我就不多说客套话而是直接进入正题了。”

【面对面和人说话就会紧张，而用麦克风对不特定的大多数人讲话时反而不会紧张么？这也太奇怪了吧……】

看着讲台上那个穿着制服，胸部平平，个子也不高的阿什莉参谋，我莫名的产生了一丝不协调的感觉。

【到底是什么原因才造成了这种奇异的交流障碍呢……】

“第一件事是宣读上次模拟战作训事故的处分决定，关于整备班的部分我就略过了。”

帕米拉少校咳嗽了一声。

“16TH中队现任队长诺艾尔·哈金斯在实机对抗模拟战中违规使用实弹，虽未导致严重后果，但在军中造成了极端恶劣的影响。经156团团部集体研究决定，暂时免除其队长职务，遣送至‘黑山’整训中心进行为期两月的军官再教育。副队长阿尔维斯上尉事前疏于管理，对事件的发生负有不可推卸的领导责任，经研究决定给予行政记大过处分并扣减一月薪酬。对事件中其他责任人员暂时不予追究。”

虽然都是些早就知道的事情，但在经由帕米拉少校之口正式宣布后，它们还是深深的刺痛了我的神经。

【无论如何，军纪需要维持……诺艾尔队长，你就在整训中心好好的休息两个月吧。】

“第二件事是宣布一个人事调动命令。雨宫上尉，请到这里来。”

阿什莉朝着台下招了招手，一名坐在最前排的女性应声站起并快步登上了讲台。在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我还心存同名同姓的侥幸，但在看到台上那名穿着驾驶服的女军官转过正脸的一瞬间，我彻彻底底的确认了自己的天真。

站在台上的就是雨宫克罗艾，那个在瓢泼的大雨中无私的帮助过我的亲切又温柔的美丽军官。

【克罗艾上尉……她是……我们的……新……新队长！？】

阿什莉还在说话，但台下已经没有人在乎她在说些什么了。斯特劳斯对着克罗艾吹了好几声响亮的口哨，就连身为女性的贝拉军士长也被她的气质与美貌所征服，咬着嘴唇摆出了不甘的表情。

【没有这么夸张吧……】

虽然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在已经不是初次见面的情况下，我还是忍不住多看了台上的美女好几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能在日常生活训练中接触这样气质出众，从容自信的优秀异性，怎能让我不心潮澎湃呢？

“你……你们认真听我、听我说话啦！”

经过惨烈的对比淘汰后，理所当然的被晒在了一边的阿什莉参谋都快要哭出来了。不过在一向以稳重严肃著称的阿尔维斯都被雨宫上尉吸引住了全部注意力的当下，大概也只有克罗艾自己才能救得了少校的场了吧。

【不……说不定克罗艾上尉开口之后情况会更糟……】

想起银发美女那好像带着魔力的声音，我不由得打从心底同情起阿什莉现在的可悲处境。

“嗯……大家好，我的名字是雨宫克罗艾，或者按大家的习惯写成克罗艾·雨宫。”

这是将要成为我们的新队长的克罗艾，在我们全体队员面前第一次发出声音。

“我的阶级是上尉，在哈金斯少校不在的这两个月时间里，我将担任你们16TH的代理队长，肩负起协调指挥整个中队的重任。因为我的姓比较少见，也比较难读，所以大家平时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克罗艾’。好了，我的简单的自我介绍就到此结束了，大家还是给阿什莉参谋一点时间，让她好好的完成她的工作。”

温柔的银发上尉欠身鞠躬后让到了侧席，听完她那番带有魔力的话语后，我们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气全都不自觉的按着她的指示重新投向了参谋的方向。

“谢谢你……艾艾……”

被巧妙的救了场的帕米拉少校眼角溢出了感激的泪花，要是不考虑现在的场合，她说不定会扑上去给克罗艾一个拥抱。

“那么……我就重新说明一次吧，大家注意听。”

矮个子参谋军官清了清喉咙。

“来自GMIR的雨宫克罗艾上尉……”

“GMIR！？”

一声沉重的闷响，在听到这个我之前也听到过的奇怪单词后，一直坐在前排沉默不语的罗塞莉少尉柳眉倒竖，突然拍着桌子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