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30/TC197

1220（T-11）

“永饶星”。

维西亚河下游一百公里某处，“忧国者”叛军天镜系统所在地。

‘大人，为什么突然联系我？’

在一处与外界的喧嚣完全隔离的干爽帐篷内，一名穿着白色长袍，头上戴着电子天线的女性正一边喝着热饮一边凝视着眼前的投影电脑，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一个女仆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小心的服侍着一名坐在轮椅上的老年人，后者几乎没有办法只靠自己的力量就轻松咽下女仆喂给他的粗陋食品。

‘大人，‘沉默’可不像是你的风格。’

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长袍女性脑中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毫无疑问，她在通过脑波网络与某人进行联络，只不过在脑波连通之后，最先开口的却是网络另一头的那个女人。

‘确实，脑波通讯是由我发起的，不管怎么看，我都应该“说”些什么。’

依然目不转睛的盯着投影屏幕的长袍女对着只存在于脑内的“对方”这么说道。

‘但思前想后，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只能说，在听到你的声音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没有必要再继续跟你对话了，卡塔琳娜·克鲁塞。’

‘是么，但我这边倒是有很多话想跟大人说呢。’

被长袍女称为‘克鲁塞’的女人再次开口时换上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缓慢语速，那种感觉就好像她在说出前一个单词的时候还没考虑好后一个单词要怎么念。

‘我也觉得你应该会有很多话想跟我说。而且我也多少猜到了你想跟我说什么。’

‘哼，不亏是大人，如果是您的话，肯定能理解我为什么要那么做了吧。’

‘能促使一个人把尊严舍弃到这种程度……除了“大义”和“性命”之外，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你不是那种心怀“大义”的人，卡塔琳娜，所以，你猜你装疯只是想保全自己的小命，对吧。’

‘虽然不太想承认，但就是如此，辛尼亚大人。如您说知，我只是个缺陷克隆，就算能得善终也活不过三十年，这短短的三十年对我来说就意味着全部，而人的一生，是不能只有‘工作’而没有‘生活’的，您同意这点吗，大人？’

克鲁塞用非常缓慢的语速陈述了自己的观点，认真的听完她的话语之后，被她称为辛尼亚的长袍女轻轻的用鼻子哼出了一个音节。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但当着我这个‘阎罗王’的面说这样的话，对你来说可没什么好处。’

‘您这是觉得我想叛逃么？那您也未免太小看我了。’

面对同伴的怀疑，克鲁塞再次调慢了自己的语速，现在从她口中说出的话，已经很难称之为所谓的“句子”了。

‘我确实觉得你还不至于傻到夏蕾和艾瑞雅那种程度，但你的思想却跟她们一样危险。’

‘您这是觉得‘工具’不配拥有思想，也不配追求个人幸福么？’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工具来看，卡塔琳娜，不然我早就像处理一个二手浴缸一样把你给处理掉了。’

辛尼亚边说边叹了口气。

‘你用不着跟我卖关子，背弃阿什莉的“超越派”，转投那位大人的“稳健派”是一个十分明智也是十分正确的选择，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你。我只想提醒你，丫头，站在胜利者那边也不会让你自动变成胜利者，“幸福”不是别人施舍来的，某些人空洞的承诺改变不了什么。’

‘起码我得到了一个承诺。您又从这场危机中得到了什么呢，辛尼亚大人？您又想过要改变那些“二手浴缸”的命运吗？’

克鲁塞咄咄逼人的质问让电脑前的长袍女性撑着额头陷入了沉默。她面前的画面上，此时正好映射出的是克莱拉·九原军士的档案资料。

‘我……我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在ADW这件事上，我到底有没有做出正确的决定。’

‘所以，这就是您跟AID串通一气，把那孩子送进莫比乌斯球的理由？’

说到这的时候，克鲁塞稍稍提高了一点语速，很明显，接下来的话才是她真正想说的东西。

‘把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可怜孩子送去面对凶恶的“未知”，是打算让他来替你找出答案，顺便解决GMIR留在永饶的所有麻烦吗，辛尼亚大人？’

‘……也许吧。’

‘如果您能回答，“我只是想让ADW计划最后剩下的那点东西和阿什莉的愚蠢一起彻底消失”或许我还会觉得好受一点。’

‘我还以为你跟我一样讨厌阿什莉呢。’

‘确实，我跟您一样讨厌她，有多喜欢就有多讨厌。ADW不值得，永饶星也不值得。我真希望格林那傻孩子什么都做不了，这样一来，所有该死的家伙就都能一起下地狱了。’

‘就算他做了什么，永饶的毁灭也不可避免。不，应该说马上变成碎片恐怕才是这颗星球最好的结局。’

‘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是打算亲身体验变成碎片的感觉么？’

‘既然亲手造就了这个局面，我当然有义务见证到最后一刻。对你来说可能有点残酷，卡塔琳娜，但就算永饶真的毁灭了，“该死的家伙”也不会消失，会死的只有成千上万像你这样没有力量的人。’

‘不，不会的，因为我跟你不一样，我打从心底里相信着那个人。’

克鲁塞掷地有声的如此回应，她言语间所表现出的坚定，让见多识广的辛尼亚也为之一愣。

‘……你真该请那位大人帮你解除你受到的潜意识教育，它已经在严重影响你对事物的判断了。’

‘哈哈，大概吧，但我刚才所指的并不只是帕米拉大人啊。’

她语调平和的这么说道。

‘就算ADW计划真的只是黄粱一梦，它留给永饶，留给我们的也不会只有一片虚无，希鲁·格林，如果是那孩子的话，他一定能拯救这颗濒临毁灭的星球，甚至给正处于黑暗中的人类文明带来新的曙光，哪怕那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影。’

‘何以见得？这是你的判断……还是那位大人的想法？’

克鲁塞的话语理所当然的引起了辛尼亚的注意，直到这时她才意识到，一直在跟自己交流的，很有可能并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卡塔琳娜·克鲁塞。

‘呵呵，谁知道呢，先回来吧，辛尼亚·杜勒斯。你思考的，见到的已经足够多了。”

再次开口时，“克鲁塞”已经换上了另外一幅口气，但语速缓慢这一点没有任何变化。

“至于你手上的那个小家伙……就让她留在那孩子的身边好了，毕竟，据我所知，那也是阿什莉的意思。”

‘但是，这孩子，塔碧萨，她是下一代的……’

‘能造出第一个，自然也能造出第二个，堂堂GMIR还没衰落到离开一个小姑娘就运转不下去的地步。’

‘……我明白了，但我依然想留下来看到最后，把塔碧萨交给其他人我不放心，而且我也想看看那孩子——希鲁·格林——他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

‘哼，那就如你所愿吧，辛尼亚。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不在三分钟内离开你所在的那座帐篷，艾瑞雅就将出现在你的面前。好好想想到时要怎么应对吧，好好想想，因为你将决定的可不仅仅是你和她两个人的命运。’

说完这些，“克鲁塞”断掉了两人间的脑波通讯。谁曾想还没等心事重重的辛尼亚取下脑袋上的电子天线。一个带着防毒面具，穿着地球军女性制服的不速之客已经闯进了这间门口有卫兵把守的军用帐篷。

“怎么回事，你是什么人？”

满心疑惑的辛尼亚转过身，说话的同时手已经放在了自己腰间的枪套上。

“你们的送葬人。”

来者也不掩饰，说话间已从腰后取出了几瓶看起来就十分不妙的椭圆形容器。

“你来早了两分三十秒，艾瑞雅，你不想守规矩我无所谓，不过没有必要把无辜的人也牵扯进来。”

辛尼亚看向一旁的女仆和老者，那两个非战斗人员显然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艾瑞雅？你在胡说什么啊，老女人？不过能在这里遇到你我也挺意外的，不瞒你说，我的第一目标可不是你，但我可不介意顺便也让你吃吃苦头！”

说完，抢在辛尼亚拔出手枪之前，制服女已经将一个容器狠狠的摔碎在了地板上，伴随着容器的破裂，一股无臭无味的红色浓烟瞬间就弥漫了整个帐篷。

06/30/TC197

1741（T+310）

翡翠湾，维西亚河入海口西南某处。

联合军UFS特别行动基地，“应龙”级潜水空母“七目魔鲸”号飞行甲板。

“辛苦了，怀斯少校，或许这次行动结束之后，我要称呼你为怀斯中校，甚至是怀斯上校了。”

宽敞的飞行甲板上，一台取景器闪着骇人红光的自动步兵在一群同类的簇拥下，从停靠在空母一侧的气垫小艇上接上了几名穿着黑色行动装甲的USF士兵，其中领头的那位正是号称打响了永饶战争第一枪，被誉为“永饶第一人”的埃德加·怀斯。他也是这回USF和UFIS在永饶星上联合进行的“伊甸园”作战的总指挥官。

“比起那种不着边际的吹捧，达尔文，你还是先报告一下需要我立刻知道的情报吧。”

“是的，在中午的不明重力波脉冲事件发生之后，我已经彻底失掉了与‘复仇天使’的联络，看样子，那女人不是已经死了，就是被地球势力逮住了。”

“这不算是个坏消息，那女人本来就没什么利用价值，不过这次作战能获得成功确实有她一份功劳，希望在渡过三途川时她并不孤单。还有么？”

“成功接受到了贝尔芬格队的求救信号，但我暂时派不出人手去接她们。”

“求救信号？在哪里？多米尼卡发出的么？”

“事实上，是周舞发出的，在南极点附近，看起来她们为了搞到一个合适的发射天线费了不少功夫。”

“……南极，那些家伙怎么会……算了，等明天天亮了我再想想办法吧。多米尼卡的信号有没有捕捉到？”

“没有。”

“在奥利维亚的黑球消失之后也没有？”

“是的，看来抢了她纳米身体的阿尔伯特凶多吉少，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个坏消息吧，少校。”

“……很难说，失去多米尼卡这个重要的战力，会对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

“但那女人是资讯聚合体，就算没了身体也不一定会死掉。”

“关键在于这艘船上也缺乏链接脑波网络的设备，在奥神双星离线的当下，只能指望周舞那个学习型AI能派上用场了。”

“要报告的就是这些了，少校你还有什么别的想要知道的事情么？”

“我还想问一下陆凌霜的事，那家伙应该还保持着跟你的联系吧。”

“是的，那个死酒鬼一直有在好好的做自己的工作，即使在重力波脉冲事件发生后也是如此。”

“这还真是个好消息，大概GMIR现在也没工夫管她了吧。倒是最高级别的政战军官一直不在岗，七目魔鲸内部的秩序维持会不会有问题？”

“没什么问题，人数变少了，需要关注的‘刺头’也会变少，普通的情感管理和心理干预方面的工作我也能做。”

“……那场重力脉冲，船上一共损失了多少人？”

“有点难以启齿。”

说到这里，被怀斯称为“达尔文”的自动步兵顿了一顿，然后才缓缓的报出了七目魔鲸上的伤亡情况。

“在来源不明的重力脉冲过境之后，船上共有一百五十四人失去生命迹象，大概占全船人员的三分之一左右，船只本身受损相当轻微，存活下来的船员中有半数正在接受心理辅导。”

“三分之一？这么巧，我也刚好折损了三分之一的部下……看来那股能量脉冲没那么简单……说起来，克里斯托舰长没事吧？”

“没事，她本来打算跟我一起来迎接你的，但我没让她出来，一来晚上外面风太大，二来太过残酷的事情，我也不想让那小丫头知道太多。”

“但你却把她推上了舰长的位置。”

“说了多少次了，这是贝弗莉那死姬佬的锅，我只是个VI，在人事任免这样的大事上我做不了任何决定。”

“所以你要让一个不经世事的小丫头来做决定？”

“谁来做决定都无所谓，反正照这个情况来看，本舰也差不多快要完成历史使命了。除非打第二次永饶战争，或者行星联合和地球政府握手言和，不然孤立无援的我们迟早都是死路一条。”

“呵，那你更愿意打第二次永饶战争呢，还是更愿意看到和平的降临？”

被达尔文的发言引起了兴趣的怀斯挥手让身边的部下先进舱休息，很显然，有些话，他并不想当着那些忠诚的USF突击队员的面说。

“如果是贝弗莉那死姬佬还在，肯定会选择投降吧。”

VI不无伤感的这么说道。

“真可惜我再也见不到那一天了，不然我一定要用焊枪亲手烫烂她的蠢脸。”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你呢，少校？你更想看到永饶陷入火海，还是奥神血流成河？”

“为什么是奥神？”

“因为如果奥神没有血流成河，行星联合下辈子也不会跟地球人签和平条约。”

“哈哈哈哈，有道理，但血流成河的也可以是伊甸吧？”

“不，就算伊甸真有血流成河的那一天，胜利者也不会是我们行星联合。”

“此话怎讲？”

“很简单，行星联合不像地球政府，既没有重整整个人类宇宙的硬实力也没有那么做的法理依据。地球政府这颗大树倒下之后，只会有无数的野草在它的尸体上疯长，想要把这些野草连根拔除再去种出另一颗参天大树，需要的就不仅仅是时间了。”

红眼机兵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出，本来只是想跟它聊天打发时间的怀斯，此时眉头都已经皱到了一起。

“……看不出来，达尔文，明明只是个VI，但你的思想却颇有深度……那依你之见，我们行星联合的胜机到底何在？”

“真的要继续讨论这个话题吗，少校，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就一些更急迫的事项互相交换意见……例如亚当和夏娃的转移问题。”

“确实，但我现在更好奇你的答案。根据我的推测，受中午那股神秘的杀伤性脉冲的印象，永饶的社会秩序应该很快就会分崩离析，这与我们刚才谈到的地球势力的覆灭有相似之处，你认为在旧的‘权威’消失之后，要怎么才能建立起一个新的‘权威’呢？”

“无法解答，我只是个辅助舰船操控的VI，不是全知全能的神仙，复杂的政权更替问题你应该去请教奥神双星。”

“我没有问具体的步骤，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这对可能要长期呆在这颗星球上的我们来说，应该也不是毫无意义的梦呓吧。”

“我的看法很简单，渲染‘敌人’的‘坏’是没有用处的，重要的是展示出‘我们’的‘好’。最后的胜利者一定是最能团结人心，最能让大多数人向往认同的政治势力，而不是拳头最大或者发声最响的那些。”

“宗教吗……这可真是个让人意想不到的答案。”

“所以，少校，现在可以来谈补给和人员转运的问题了么？”

“那些事情等会再说吧。”

看着第二艘气垫快艇如期出现在视野之中，怀斯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我得承认，你的见解确实独树一帜，要是普拉瑞斯的达官显贵们都能有一个像你这样的VI助手，大概这个宇宙会少流很多无谓的鲜血吧。”

“你这是在褒奖我么，少校？我还以为你是那种不看人流血就睡不着觉的战争狂呢。”

“对像我这样的人来说，生存就是一场战争，达尔文。只要我还没有倒下……”

注视着越来越近的快艇上那个正被几名突击队员重重保护着的男子以及快艇后方横陈的裹尸袋，怀斯长长的叹了口气。

“……我的战争就永远都不会结束。”

说完这句，少校闭上了嘴巴，下一个瞬间，被满脸泪痕的男子紧紧楼在怀中的一具娇小身躯进入了他的视线。